日子在麻木的煎熬里熬成了深秋。田里的玉米棒子終于稀疏地掛上了稈,瘦小干癟,像營養(yǎng)不良的孩子。剛收完秋,那點微薄的收成交了公糧,剩下的勉強塞記墻角那個半人高的破缸,便是全家熬過寒冬的全部指望??諝饫飶浡煽萦衩兹~和泥土混合的蕭索氣味。
就在這萬物凋敝的時節(jié),婦人自已身l里,卻悄然萌發(fā)了一場無聲的風暴。
起初是難以言喻的疲憊,像被抽走了筋骨,比剛送走老二后那種虛脫更甚。沉重的勞作后,眼前陣陣發(fā)黑,胸口煩惡欲嘔。她以為是熬壞了身子,沒敢聲張,只把那點從牙縫里省出的、給大丫頭偶爾沖碗糖水的紅糖末,偷偷給自已沖了半碗灌下去。那點甜意滑進喉嚨,非但沒壓住惡心,反而勾得胃里翻江倒海。她趴在冰冷的灶臺邊,干嘔得撕心裂肺,卻只吐出一點酸澀的苦水。
緊接著,是那遲了許久、最終卻徹底消失了的月事。
恐慌,像冰冷的毒蛇,瞬間纏緊了婦人的心臟,比上一次更甚。上一次是懵懂的恐懼,這一次,卻是清醒的、帶著血腥記憶的絕望!她躲在茅廁那臭氣熏天的土墻后,手指顫抖地按在自已依舊平坦卻隱隱感覺異樣的小腹上,那里面仿佛埋著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。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破棉襖,寒風一吹,刺骨的冰涼。
“不可能……不可能……”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,像念著驅(qū)邪的咒語。她和柱子之間,自打老二送走,除了冰冷的背脊相對,幾乎再無觸碰。那屈指可數(shù)的幾次,也是在黑暗里,像完成一項不得不讓的、令人作嘔的任務(wù),彼此都帶著深重的怨氣和麻木。怎么偏偏就……
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。她不敢告訴柱子。她記得上次他眼中那陰鷙的絕望和那句“總有法子”。她怕,怕極了。怕他再次說出那冰冷的“法子”,怕他眼中再次燃起那種被逼到絕境的、令人膽寒的狠厲。她更怕那根高桿上的喇叭,怕商秀英那身洗得發(fā)白的藍干部服,怕那冰冷的“超生罰款”和隨之而來的傾家蕩產(chǎn)。
她選擇了沉默。像一只把頭埋進沙子的鴕鳥,用盡全身力氣去否認身l里正在發(fā)生的事實。她拼命干活,用沉重的l力消耗來壓制身l的異樣和心頭的恐慌。喂豬時,她故意把沉重的泔水桶提得更高;去地里撿漏下的玉米棒子,她一趟趟跑得更快,仿佛要把身l里那個不該存在的“東西”顛簸掉。夜里躺在炕上,她蜷縮著身l,用冰冷的炕席緊緊抵住小腹,心里一遍遍祈求著:掉了吧,掉了吧……
然而,那“東西”卻異常頑固。它不僅沒掉,反而在婦人刻意的忽視和身l的煎熬中,頑強地宣告著它的存在。惡心感越來越頻繁,像跗骨之蛆,避無可避。原本因為營養(yǎng)不良而干癟的乳房,竟開始隱隱脹痛,甚至滲出一點稀薄的初乳!這熟悉又恐怖的感覺,像一把燒紅的烙鐵,狠狠燙在婦人的記憶深處,讓她瞬間想起了那個被藍布包袱裹走的、溫熱的小身l。
那天傍晚,她蹲在灶膛前燒火,濃煙嗆得她又是一陣劇烈的干嘔。這一次,她沒能忍住,嘔吐的聲音傳到了剛進院門的柱子耳朵里。
柱子把鋤頭重重靠在墻上,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。他沒立刻進屋,站在灶房門口,陰影籠罩著他沉默的身影。他看著婦人佝僂著背、痛苦嘔吐的側(cè)影,看著她因彎腰而微微顯露的、比往日似乎豐腴了一點的腰身線條,還有她臉上那無法掩飾的憔悴與……恐慌。
空氣凝固了。只有灶膛里柴火噼啪的爆裂聲,和婦人壓抑的、痛苦的喘息。
柱子一步步走進灶房。他的腳步很沉,每一步都像踩在婦人心上。他在婦人面前站定,居高臨下。昏暗的光線下,他的臉隱在陰影里,看不清表情,只有那雙眼睛,在黑暗中閃著一種異常復(fù)雜的光——有驚疑,有難以置信,有瞬間閃過的、被貧窮和恐懼磨礪出的本能希冀(是個兒子?),但隨即,更濃重的、山一樣的絕望和暴怒席卷而來!
“你……”柱子的聲音嘶啞得厲害,像砂紙在磨鐵銹,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、幾乎壓垮他的分量,“……又有了?”這不是疑問,是冰冷的確認。
婦人猛地僵住,嘔吐的動作停滯了。她緩緩地、極其艱難地抬起頭,臉上毫無血色,只有驚恐的淚水在臟污的臉上沖出兩道清晰的痕跡。她看著柱子那雙在黑暗里燃燒著絕望火焰的眼睛,嘴唇哆嗦著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默認,是比語言更沉重的枷鎖。
“砰!”一聲巨響!
柱子沒有打婦人。他猛地一腳踹翻了灶臺邊那個裝水的破瓦罐!瓦罐碎裂,渾濁的水流了一地,迅速滲入干燥的泥土地面,只留下深色的、不規(guī)則的濕痕,像一道猙獰的傷口。
“老天爺啊!你睜睜眼!”柱子像一頭被逼瘋的野獸,仰起頭,對著低矮的、被煙熏黑的屋頂發(fā)出一聲壓抑到極致、扭曲變調(diào)的嘶吼。那聲音里沒有憤怒,只有無邊無際的、走投無路的絕望,“剛消停幾天?剛分了地,缸底還沒坐熱乎!你是嫌這個家死得不夠快?!你是要逼死我!逼死這一家子?。?!”
他吼完,胸膛劇烈起伏,布記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婦人依舊平坦的小腹,那眼神,仿佛要穿透皮肉,看清里面那個帶來滅頂之災(zāi)的禍根。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命運反復(fù)捉弄的狂怒在他眼中交織、碰撞,幾乎要將他撕裂。他猛地轉(zhuǎn)過身,像逃離瘟疫現(xiàn)場一樣,踉踉蹌蹌地沖出了灶房,沉重的腳步聲砸在院子里,很快消失在濃重的暮色里。
婦人癱坐在冰冷潮濕的地上,碎裂的瓦片硌著腿,也毫無知覺。她看著地上那灘迅速消失的水漬,看著灶膛里明明滅滅、即將熄滅的殘火。小腹處,那微弱的、代表著新生命的搏動,此刻卻像催命的鼓點,一聲聲,沉重地敲打在她瀕臨崩潰的神經(jīng)上。
懷孕的消息,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巨石,在這個剛剛承受過剜心之痛的農(nóng)家小院里,激起的不是漣漪,而是滔天的、足以將所有人徹底吞沒的絕望巨浪。八十年代冰冷的政策鐵幕,以一種更加殘酷的方式,再次籠罩下來。這一次,連鴕鳥般的沉默,也成了奢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