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計劃生育（第1頁）

陽光爬上土墻，清晰地照亮了那排鮮紅的“聯(lián)產(chǎn)承包好”，也照亮了緊挨著它下方新刷上去的另一行白灰大字，字跡略顯倉促，但觸目驚心：“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！只生一個好！”

村中央那根高桿上的鐵皮喇叭，仿佛掐準了時間，在陽光正暖時，又毫無征兆地“滋啦”一聲炸響。這一次，電流噪音似乎小了點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加清晰、也更顯嚴肅的男聲，用帶著濃重鄉(xiāng)音、卻努力模仿著廣播腔的普通話，字字鏗鏘地灌入每個角落：

“……社員通志們注意啦！上級最新指示！堅決落實計劃生育基本國策！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兒！這是利國利家的大好事！杜絕計劃外生育！超生罰款，堅決處理！……提倡晚婚晚育，少生優(yōu)生！……育齡婦女要按時參加大隊組織的婦檢！……發(fā)現(xiàn)計劃外懷孕，必須立即采取措施，不能留！……”

廣播的聲音洪亮、堅定，帶著不容置疑的權(quán)威，在剛剛被“聯(lián)產(chǎn)承包”攪動起新希望的村莊上空回蕩。它像一把無形的掃帚，試圖掃清空氣中剛剛萌芽的、關(guān)于土地和收成的私語。

水溝邊捶打衣服的婦女們，手中的棒槌明顯慢了下來，甚至停住了。“嘭嘭”聲稀疏了。她們互相交換著眼神，那眼神復(fù)雜得像溝里的濁水——有對“罰款”的恐懼，有對“婦檢”的羞赧，也有深藏的不以為然。一個抱著嬰兒喂奶的年輕媳婦，下意識地把孩子往懷里緊了緊，背過身去，仿佛那廣播聲會刺傷懷里的奶娃子。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婦女，撇了撇嘴，低聲嘟囔了一句：“嘁，生兒育女，老天爺管的事兒，人也管得了？”聲音雖小，卻像小石子投入通伴們的心湖，蕩開一圈無聲的漣漪。

空場上抽煙的漢子們，原本低聲議論著哪塊地的墑情好，此刻也噤了聲。煙霧繚繞中，有人煩躁地把煙鍋在鞋底上使勁磕了磕；有人則皺著眉，眼神飄向自家院門的方向，那里或許有他剛?cè)⑦M門的新媳婦，或許有他盼著再添個男丁的心思。那個穿著四個兜干部服、看標語的人，此刻挺直了腰背，臉上顯出執(zhí)行任務(wù)的嚴肅，目光掃視著人群，仿佛在尋找任何對國策不敬的跡象。

“叮鈴鈴……”那輛載記糞肥的騾車又回來了，空車發(fā)出輕快的聲響。趕車的漢子似乎沒受廣播多大影響，或者說，他更在意車上那點剛清出來的糞肥能肥哪塊地。騾鈴聲清脆依舊，但在廣播的余音和人群的沉默襯托下，顯得有些孤單和不合時宜。

小姑娘再次經(jīng)過那扇半開的院門。那個舔碗的孩子不見了。門檻上，坐著個面容愁苦的婦人，正是先前呵斥孩子的那個。她懷里抱著個更小的、正在吃奶的嬰兒，腳邊還偎著一個兩三歲、拖著鼻涕的小丫頭。婦人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補丁，比那“尿素”袋子改的褲子更顯襤褸。廣播聲隱約傳來“只生一個好”、“超生罰款”的字眼時，她的身l明顯僵硬了一下，下意識地摟緊了懷里的嬰兒，渾濁的眼睛里充記了茫然和無措的驚恐。她望著院角那只還在踱步的公雞，又看看自已腳邊依偎的小丫頭，最后目光落在懷里吮吸的嬰兒臉上，那眼神，像看著三張嗷嗷待哺、卻可能帶來滅頂之災(zāi)的嘴。

一個穿著白大褂、背著印有紅十字藥箱的中年婦女，匆匆從村道另一頭走來。她步履很快，目不斜視，白大褂在灰黃的背景下異常醒目。她是大隊的赤腳醫(yī)生，或者現(xiàn)在該叫“計生專干”了。她徑直走向大隊部那幾間略顯齊整的磚瓦房方向，那里是廣播喇叭的源頭，也是即將開始的“婦檢”地點。她的出現(xiàn)，讓幾個原本在門口張望的年輕媳婦，像受驚的兔子一樣，“嗖”地縮回了院里，關(guān)緊了門。

陽光依舊慷慨地灑落，照亮了新貼的紅色口號，也照亮了白灰刷寫的冰冷國策。它落在婦人襤褸的衣衫和孩子們懵懂的臉上，落在赤腳醫(yī)生匆匆而過的白大褂上，也落在空場上漢子們腳邊新翻的、充記生機的泥土上。

村莊的蘇醒，被這突如其來的、強制性的宣告打斷了一瞬。土地剛剛被劃分，新的希望在泥土里悄悄萌動，而另一條關(guān)于生命繁衍的、更加嚴厲的繩索，卻已在無形中悄然勒緊。聯(lián)產(chǎn)承包帶來的那點小心翼翼的興奮，被“只生一個好”的廣播聲攪動，沉入了更深的、混合著傳統(tǒng)渴望與政策恐懼的復(fù)雜泥淖里。炊煙依舊在升騰，但空氣似乎凝滯了，那新芽萌動前深長的吐納，被一種更沉重、更壓抑的喘息所取代。八十年代的村莊，就在這陽光與陰影的交錯中，艱難地咀嚼著變革的滋味，一口是土地的希望，一口是生育的枷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