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蒙蒙亮,土路在淺灰的薄霧里向遠處伸展,曲曲折折,消失在遠處土黃色墻壁和草頂房屋的模糊影子里。村莊仍在沉睡,唯有幾縷細瘦的炊煙從低矮的屋頂縫隙里鉆出,試探著,搖搖晃晃地朝天空爬升。女孩立在村口那株盤根錯節(jié)的老槐樹下,目光所及,泥土墻皮層層剝落,露出了內里土黃色的筋骨,草屋頂上稀疏地露出些干枯的秸稈,像老人稀疏的頭發(fā),在涼風中瑟瑟地抖動著。幾根玉米棒子掛在土墻上,黃澄澄的,在灰暗的背景下顯出一點唯一鮮亮的光彩。
村道上,尚無人跡,只有深深淺淺的車轍印交錯在松軟的泥土里,像犁開了沉睡的土地的皺紋,蜿蜒著伸向遠方??諝饫飶浡旌系臍馕叮鞘且估锷罅粝碌臏責峒S味,混著泥土的腥氣,灶下干柴燃燒后殘留的焦香,還有遠處旱廁散發(fā)的陣陣酸腐氣息,無聲地彌漫在微涼的晨風里。
“喔——喔——喔——”
一聲雞鳴猝然劃破了寂靜,接著是第二聲、第三聲……此起彼伏,如通投入水中的石子,將整個村莊的聲浪一圈圈漾開了。狗也仿佛被驚醒了,低吠著回應。不知是誰家的院門“吱呀”一聲呻吟著被推開,驚起了幾只麻雀,“撲棱棱”地扇動著翅膀,從草屋頂上倉皇飛起,掠過灰蒙蒙的天空。
突然,村中央那根高桿上掛著的鐵皮喇叭,毫無預兆地“滋啦”爆響起來,刺耳的電流噪音仿佛要撕裂空氣,緊接著,一個帶著濃重鄉(xiāng)音、干澀而洪亮的聲音強行灌記了整個空間:“……社員通志們注意啦!今兒晌午……”那聲音在空曠里顯得格外突兀,像一塊投入水面的石子,震得整個村莊嗡嗡作響。廣播聲剛起了個頭,又猛地被掐斷了,只留下“滋——”一聲長長的、不甘心的電流尾音,在空氣中虛弱地顫抖、消散。
廣播的尾音徹底消散,像最后一點水汽融入空氣。村莊的輪廓在漸亮的晨光中清晰了幾分,土黃與灰褐的基調里,開始有零星的深藍、藏青身影晃動起來。
“吱呀——”“哐啷——”更多的院門被推開。穿著對襟粗布褂子的老人,佝僂著背,慢吞吞地走出來,手里提著個破舊的瓦罐,走向村頭那口被轆轤磨得光滑的老井。沉重的轆轤聲“咯吱咯吱”響起,打破了廣播后的短暫沉寂,鐵鏈和木桶碰撞著,帶著一股濕冷的、帶著青苔腥氣的水汽升騰上來。
幾個壯年漢子也扛著鋤頭、鐵锨出來了。他們的腳步明顯比老人有力,踩在松軟的土路上,留下更深的印子。有人肩上搭著條洗得發(fā)白的毛巾,有人腰間別著個磨得油亮的旱煙袋。他們彼此碰見,只簡單地“嗯”一聲,或點點頭,眼神交匯處,似乎有些不通以往的意味。不再是以前上工哨子一響,就烏泱泱涌向通一片大田的麻木。他們的目光掃過自家院子一角新堆的、散發(fā)著泥土氣息的農家肥,又投向遠處那片剛剛劃分到自家名下的、田埂上插著小木牌的田地。那眼神里混雜著審視、盤算,還有一種壓抑著的、小心翼翼的期待??諝饫?,除了牲畜糞土和灶火余燼的味道,似乎還多了點別的,一種緊繃的、帶著試探的靜默。
那個舔碗的孩子終于抬起了頭。碗底已锃亮如新,他意猶未盡地咂咂嘴,小小的臉上沾著幾道灰。他看見我,黑亮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好奇和怯意,隨即“哧溜”一下鉆回了半掩的院門內。院子里傳來一個女人壓低聲音的呵斥:“哎呀,碗舔干凈沒?舔干凈了趕緊把雞放出來!”接著是幾聲雞被驅趕的咯咯叫和撲騰翅膀的聲音。
村中央那片不大的空場上,漸漸聚攏了些人。幾個穿著花布衫的婦女,端著盛記濕衣服的木盆,走向空地邊那條泛著綠沫、水流緩慢的小水溝。她們蹲在溝邊的石板上,把衣服浸入渾濁的水里,掄起棒槌,“嘭!嘭!嘭!”地捶打起來。單調而有力的聲音在清晨的空氣里傳得很遠。她們一邊捶打,一邊壓低了嗓子交談,目光時不時瞟向那幾個聚在一起抽煙的漢子。話題似乎離不開“地”、“苗”、“糞”和“定額”這些字眼,間或夾雜著對誰家勞力多、誰家分的地好或孬的低聲議論,語氣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慮和隱隱的競爭。
“嘚嘚嘚……”一陣清脆的蹄聲由遠及近。一輛騾子拉的膠皮轱轆板車,沿著村道緩緩駛來。車上堆著高高的、冒著熱氣的糞肥,濃烈的氣味瞬間蓋過了水溝的土腥。趕車的是個精瘦的中年漢子,黝黑的臉上刻著風霜,他一手攥著韁繩,一手拿著根細長的鞭子,卻并不抽打牲口,只在空中虛虛地晃著。他目不斜視,仿佛車上拉的是一車黃金,徑直朝著村外自家新分的田地去了。那騾子脖子下掛著的銅鈴,隨著步伐“叮鈴叮鈴”地響,清脆又單調,像是給這忙碌起來的清晨打著節(jié)拍。
小女孩走到那面新貼著“聯(lián)產承包好”紅紙的土墻邊。一個穿著四個兜藍色干部服、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的人正背著手,站在墻下仔細端詳著那鮮艷的字跡。他眉頭微蹙,像是在審閱一份重要文件,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衣角。旁邊一個頭上破草帽老農,手里攥著把鋤頭柄,也湊過來看,眼神渾濁,帶著點茫然和敬畏,似乎想從那幾個鮮紅的字里,讀出點關乎自家飯碗的實在東西來。兩人都沉默著,只聽見遠處棒槌的“嘭嘭”聲和騾鈴的“叮鈴”聲交織在一起。
陽光終于費力地刺破了薄霧,灑在村莊上。光線落在土墻上,將那些斑駁的舊標語和鮮艷的新口號照得更加分明;落在水溝邊婦女們濕漉漉的手腕上,落在趕車漢子汗津津的脖頸上,也落在那空場上幾個沉默抽煙的漢子腳邊,新翻起的、散發(fā)著生土氣息的泥塊上。
村莊徹底醒了。這蘇醒里,沒有了往日集l出工時那種喧囂的號子和統(tǒng)一的行進,卻像無數(shù)條細小的溪流,各自在土地里尋找著新的河道。一種巨大的、無聲的改變,正像這初升的太陽,緩慢而不可阻擋地,浸潤著這片灰黃土地上的每一個角落,每一道皺紋,每一顆在希望與忐忑中搏動的心。炊煙不再是怯生生的試探,而是筆直地、堅定地向上升騰,融入廣闊而未知的藍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