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一匹浸了濃墨的云錦,從天際緩緩鋪展下來,漫過尚書府的飛檐翹角,將琉璃瓦上最后一點(diǎn)金輝也揉進(jìn)了灰藍(lán)里。林疏玥坐在窗邊的梨花木椅上,看著西天最后一縷霞光褪成淡紫,又融作煙青,廊下的羊角燈籠被小廝用長桿挑起,暖黃的光暈穿過院角的竹叢,在青磚地上投下細(xì)碎的光斑,像撒了一把被風(fēng)吹動的碎銀,倒比白日里多了幾分說不出的詭譎。
案幾上的青瓷瓶里,兩枝茉莉開得正盛,花瓣上還凝著午后的水汽,在漸濃的暮色里泛著溫潤的白。春桃端著一碗蓮子羹進(jìn)來時,腳步輕得像貓爪踩在棉絮上,青色比甲的衣角掃過門檻,帶起一陣風(fēng),吹得茉莉花瓣輕輕顫動。
“小姐,廚房剛燉好的冰糖蓮子羹,張媽媽說用的是今年的新蓮子,最是軟糯?!彼衙杞鸫赏敕旁诎干?,白瓷碗沿凝著細(xì)密的水珠,映得里面的蓮心愈發(fā)瑩白。春桃的眼睛飛快地瞟了瞟窗外,又壓低聲音湊近了些,鬢邊的銀墜子隨著動作輕輕搖晃:“奴婢剛才去賬房附近的石榴樹下?lián)斓袈涞幕ㄖ?,聽見周管事和陳忠在假山后嘀咕,說什么‘聚寶閣的紅賬得連夜清’‘蘇夫人那邊催得緊,耽誤了要掉腦袋’?!?/p>
林疏玥執(zhí)勺的手頓了頓。蓮子羹的甜香漫上來,混著茉莉的淡香,在鼻尖縈繞成一團(tuán)溫軟的霧,卻壓不住從心底漫上來的那股寒意。她舀了一勺羹送入口中,軟糯的蓮子在舌尖化開,清甜里裹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澀——像極了蘇氏那張總是掛著笑意的臉,溫柔的褶皺里藏著化不開的陰翳。
“陳忠果然和聚寶閣脫不了干系?!彼畔掳状缮祝椎着c碗沿相碰,發(fā)出一聲清越的脆響,在這寂靜的屋子里格外分明。指尖在微涼的碗沿輕輕摩挲,那里還留著蓮子羹的余溫,“蘇氏急著清賬目,定是怕夜長夢多,被人抓住把柄?!?/p>
春桃攥緊了手里的青布帕子,帕角繡著的半朵桃花都被捏得變了形:“那咱們得趕緊想辦法拿到真賬冊??!要是被他們一把火燒了,或是換成假的,可就……可就沒證據(jù)了!”
“別急。”林疏玥打斷她,目光落在窗臺上那盆文竹上。暮色里,文竹的葉片被拉得細(xì)長,像一把把藏在暗處的碧玉刀,風(fēng)過時輕輕搖曳,影子在墻上晃出細(xì)碎的顫?!霸郊痹饺菀鬃詠y陣腳。蘇氏和陳忠讓了這么久的假賬,定會在賬冊上讓足手腳,就算咱們拿到了,也未必是能作數(shù)的真東西。”
她想起生母沈氏手札里的一句話,寫在去年冬月的采買記錄旁:“凡賬目有詐,必在往來單據(jù)。蓋商鋪之印,如人之指紋,分毫難仿。”當(dāng)年母親發(fā)現(xiàn)采買管事虛報冬衣價錢,就是憑著商鋪的回執(zhí)單揭穿的——那些單子上蓋著的“瑞昌布莊”朱印,比賬房記錄的要小上一圈,邊框還有處不易察覺的缺口。
“春桃,你知道聚寶閣管賬的先生姓什么嗎?”林疏玥忽然抬眼問道,眼底映著窗外燈籠的光,像落了兩顆碎星。
春桃愣了愣,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,仔細(xì)回想了片刻:“好像是姓劉,聽門房的老王說,以前是順天府衙的賬房老秀才,后來被聚寶閣的王老板請去當(dāng)大掌柜了。府里每次采買首飾,都是他親自帶著賬本來對賬,說話文縐縐的,總愛背著手?!?/p>
“劉掌柜……”林疏玥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,指尖輕輕敲擊著案幾的邊緣,發(fā)出規(guī)律的輕響,像在盤算著什么。“你去打聽一下,這位劉掌柜的家眷住在哪條巷子,家里有沒有什么難處——比如兒女親事、老人病痛之類的。”
春桃眼睛一亮,鬢邊的銀墜子晃得更歡了:“小姐是想……從他家里人入手?”
“人非草木,孰能無情?!绷质璜h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,像被風(fēng)吹皺的水面,“蘇氏能收買陳忠,靠的無非是銀子和把柄。咱們?nèi)粝肭藙觿⒄乒?,就得找到他心里最看重的東西?!?/p>
春桃用力點(diǎn)頭,轉(zhuǎn)身正要走,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,像有人踮著腳在廊下徘徊,繡鞋碾過青磚,發(fā)出“沙沙”的細(xì)響。兩人對視一眼,春桃迅速將桌上攤開的賬冊收攏,塞進(jìn)妝奩最底層的暗格,林疏玥則端起蓮子羹,用銀勺輕輕攪動著,裝作閑適地抿了一口。
“姐姐睡了嗎?”門外傳來林映雪的聲音,比往日里嬌縱的語調(diào)柔婉了許多,像裹了層蜜糖,卻甜得有些發(fā)假。
林疏玥眼底閃過一絲疑惑。林映雪素來看她不順眼,上次在花園里撞見,還故意用帕子撣掉她裙擺上的花瓣,說“姐姐怎么總愛在泥里打滾”。今日怎么突然找上門來?“還沒睡,妹妹有事?”
門簾被輕輕掀開,帶著一陣脂粉香。林映雪提著盞琉璃燈走進(jìn)來,燈架上描著纏枝蓮,燈光透過彩色琉璃,在地上投下斑斕的影子。她穿了件水綠色的軟緞裙,領(lǐng)口繡著幾簇纏枝牡丹,用金線勾了邊,在燈光下閃閃發(fā)亮。鬢邊斜插著支赤金點(diǎn)翠步搖,正是靖王今日送的那支,珠翠碰撞著,發(fā)出細(xì)碎的聲響。
“也沒什么大事,就是看姐姐今日及笄宴忙了一天,想必累著了,特意讓小廚房燉了些燕窩來?!绷钟逞┦疽馍砗蟮难诀甙咽澈蟹旁诎干?,語氣熱絡(luò)得有些反常,像換了個人?!敖憬憔芰司竿醯钕碌牟綋u,京里定有不少人說閑話,妹妹聽著都替你著急呢?!?/p>
林疏玥看著那碗燕窩,白瓷碗里的燕絲根根分明,像浸在水里的玉線,上面還撒了幾粒殷紅的枸杞,一看就價值不菲??伤浀们迩宄?,上個月她想借林映雪那支珍珠釵子參加李府的賞花宴,都被蘇氏以“姑娘家的私物要愛惜”為由擋了回來,說“疏玥要是喜歡,讓你父親另買一支便是”。
“多謝妹妹好意,只是我剛喝了蓮子羹,實(shí)在吃不下了?!绷质璜h淡淡道,目光落在她鬢邊的步搖上,“妹妹這支步搖倒是別致得很,赤金配點(diǎn)翠,顏色鮮亮,靖王殿下真是有心了?!?/p>
林映雪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步搖,指尖劃過冰涼的翠羽,臉上閃過一絲得意,嘴上卻故作謙虛:“不過是支尋常首飾罷了,哪及姐姐那支木簪清雅。說起來,太子殿下今日竟幫你說話,真是讓人大跌眼鏡呢——太子殿下素來不摻和這些內(nèi)宅瑣事的?!?/p>
來了。林疏玥心中冷笑。繞了這么大圈子,原來還是想打探太子的動靜。
“太子殿下許是看不過靖王仗勢欺人吧?!彼似鹋赃叺牟璞K,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,呷了一口,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,“妹妹與靖王走得近,倒是該勸勸他,莫要總擺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,京里的宗室勛貴多著呢,免得哪天真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。”
林映雪的臉色僵了僵,像被凍住的湖面,眼底的得意瞬間散去,換上了幾分慍怒。她攥緊了手里的繡帕,帕子上繡著的并蒂蓮都被捏得變了形:“姐姐說笑了,靖王殿下身份尊貴,自然有架子。倒是姐姐,剛及笄就得了太子青眼,將來怕是……前途不可限量呢?!?/p>
“將來的事誰說得準(zhǔn)呢。”林疏玥打斷她,目光清冽如泉,直直看向林映雪的眼睛,“妹妹還是多關(guān)心關(guān)心自已吧。聽說你在城外買了處宅子?就在玉泉山那邊?不知修繕得如何了?”
林映雪的臉“唰”地一下白了,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冰水,連嘴唇都泛了青。她踉蹌著后退半步,撞到了身后的丫鬟,琉璃燈晃了晃,差點(diǎn)脫手掉在地上。聲音都有些發(fā)顫,帶著被戳穿的慌亂:“姐姐……姐姐聽誰說的?我沒有……我沒有買宅子……”
“哦?沒有嗎?”林疏玥挑眉,指尖在茶盞上輕輕畫著圈,語氣里帶著幾分漫不經(jīng)心,“那可能是我聽錯了。畢竟玉泉山那邊風(fēng)景好,泉眼多,夏天涼快,不少京中貴女都愛在那置處別院,妹妹想去也正常?!?/p>
她特意加重了“玉泉山”三個字,看著林映雪的眼神一點(diǎn)點(diǎn)慌亂起來,像受驚的兔子,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