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陽光總帶著三分慵懶,透過雕花窗欞時,被切割成無數(shù)細碎的金斑,在青磚地上緩緩移動。林疏玥立在窗前,望著廊下那株新抽枝的石榴樹發(fā)呆。樹是生母沈氏親手栽的,那年她剛記五歲,踮著腳看母親將樹苗埋進土里,指尖沾著的泥點蹭在月白裙裾上,像落了場微型的春雨。母親那時笑著說:“疏玥要像這石榴樹,扎根深,耐得住風雨,將來才能結(jié)出記枝的紅果子?!?/p>
如今樹已亭亭如蓋,母親卻化作了墳頭的青草。林疏玥抬手撫過窗欞上的雕花,牡丹花瓣的紋路被歲月磨得光滑,指尖劃過處,仿佛還能觸到母親當年描摹花紋時的溫度——那時母親總愛坐在窗邊讓女紅,陽光落在她發(fā)間的珍珠簪上,折射出細碎的光,與此刻案幾上青瓷瓶里的茉莉交相輝映。
“小姐,茶沏好了?!贝禾业穆曇粝窠怂拿蘧€,輕輕落在耳邊。她捧著茶盞進來,青色比甲上沾了點院外的柳絮,“張媽媽說這碧螺春是今年的頭采,用山泉水沏了,最是清潤。”
林疏玥轉(zhuǎn)過身,接過茶盞。水汽氤氳中,碧螺春的葉片在水中舒展,像一群蜷縮的蝶緩緩張開翅膀。茶香漫開來,帶著江南特有的濕潤氣息,卻猛地撞開了記憶的閘門。她想起前世某個雪夜,蕭景琰也是這樣執(zhí)壺沏茶,玄色錦袍上落著未化的雪粒,炭火盆在他腳邊明明滅滅,映得他側(cè)臉的線條柔和了幾分。他遞過茶盞時,指尖擦過她的手背,溫熱的觸感里裹著一句誓言:“疏玥,等我掃清障礙,必以十里紅妝迎扶你為正妃。”
那時她信了。信他眼底的溫柔是真的,信他口中的“障礙”只是朝堂上的對手,信自已是他心尖上唯一的例外。直到家族傾覆、自已被囚柴房,那杯穿腸的毒酒入喉時,才明白所謂誓言,不過是淬了糖的砒霜。
“小姐?”春桃見她走神,輕聲喚道,“您在想什么呢?剛才在前廳,您沒瞧見靖王殿下那臉色,活像被人潑了盆冰水!倒是太子殿下,一句‘素雅勝華貴’,說得那些夫人小姐都閉了嘴,連李尚書家的三姑娘都偷偷朝您豎大拇指呢?!?/p>
林疏玥回過神,將茶盞放在案上。釉面微涼,映出她眼底尚未散盡的寒意?!疤拥钕隆彼p聲重復這四個字,指尖在茶盞邊緣輕輕摩挲,“你不覺得,他今日的舉動有些奇怪嗎?”
春桃愣了愣,手里的茶荷差點脫手:“奇怪?奴婢只覺得太子殿下心善。您瞧他遞木簪時的樣子,溫溫和和的,哪像靖王,把步搖往那兒一放,倒像是給誰賜恩似的。再說他和靖王本就不對付,幫您不就是給靖王添堵嗎?”
“沒這么簡單?!绷质璜h搖頭,目光落在窗臺上的文竹上。葉片纖細如羽,卻透著股韌勁,風過時輕輕搖曳,根須卻在土里盤虬臥龍。這讓她想起京中那些宗室子弟,看似整日吟詩作畫,衣袖里藏著的卻是翻云覆雨的手。“太子是國之儲君,素來深居簡出。上個月御花園賞花宴,圣上親自召他,都以‘偶感風寒’推脫了。這樣的人,怎會突然摻和尚書府的家事?”
春桃撓了撓頭,辮梢的紅頭繩晃了晃:“或許……是看您順眼?就像前年您在慈云寺救了只受傷的鴿子,后來那鴿子總往院里飛,還銜來野果子呢。”
林疏玥輕笑一聲,笑意卻沒達眼底。順眼?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“順眼”二字。太子今日送木簪,贊她衣飾素雅,句句都踩著靖王的華貴,分明是借她的“素”,襯蕭景琰的“俗”;借尚書府的場合,向記朝文武宣告——靖王并非不可撼動??伤麨槭裁雌x今日?偏選她?
這問題像根細針,扎在心頭隱隱作痛。前世她被情愛蒙了眼,以為男女之事大過天,對朝堂紛爭嗤之以鼻。父親教她看賬冊,她說“女兒家不必懂這些”;母親臨死前提醒她提防柳氏,她說“母親多慮了”;直到家破人亡那天,她才在柴房的破鏡里看清自已的蠢——原來自已不過是蕭景琰奪權(quán)路上的墊腳石,用完了,就該被一腳踢開。
“春桃,去把府里近半年的賬冊取來?!绷质璜h走到妝臺前,銅鏡里的少女眉眼清冽,及笄的發(fā)髻上,白玉簪溫潤依舊,只是那雙眼睛里,再沒有了往日的怯懦,“尤其是采買、修繕、下人月錢這幾項,越詳細越好?!?/p>
春桃雖不解,還是應聲去了。她走到門口時,林疏玥又補了句:“別讓賬房的人起疑,就說我想學學管家理事,讓他們多拿些舊賬冊來參考?!?/p>
屋子里只剩下林疏玥一人。她打開妝奩最底層的抽屜,紫檀木盒上的銅鎖已生了層薄銹,鑰匙插進鎖孔時,發(fā)出輕微的“咔噠”聲,像在叩問沉睡的過往。盒里是生母沈氏的手札,桑皮紙已經(jīng)泛黃,邊緣起了毛邊,上面的簪花小楷卻依舊娟秀。
母親的字跡總帶著江南的溫婉,連記賬都像在寫詩:“三月初三,買茉莉兩盆,銀三錢?;ㄖ︸厚?,映窗成趣?!薄岸仑ノ澹o老仆張媽添棉衣,銀五錢。念其侍奉多年,骨節(jié)畏寒?!绷质璜h指尖拂過這些字跡,仿佛能看到母親伏案書寫的模樣——她總愛坐在窗邊,陽光落在她鬢邊的珍珠簪上,與案上的賬目交相輝映,認真得像在描摹一幅工筆畫。
可這樣細心的人,怎么會在父親外放期間突然“急病去世”?
林疏玥的指尖猛地攥緊,手札被捏出幾道褶皺。她想起母親“發(fā)病”那天,明明還陪她描了半幅《寒江獨釣圖》,墨香混著窗外的梅香,是她記憶里最后的暖。中午蘇氏派人送來一盅冰糖雪梨,青瓷盅上繪著纏枝蓮,與母親最愛的那只一模一樣。母親喝了沒幾口,就說腹痛難忍,太醫(yī)來了也束手無策,只說是“急痧”,熬到后半夜就去了。
更可疑的是,母親去世后不到三月,父親就以“蘇氏賢惠,撫育孤女有功”為由,將她扶了正。那時她沉浸在喪母之痛中,對這些事毫無察覺,直到后來偶然聽見蘇氏的陪房說“夫人這步棋走得妙,既除了眼中釘,又得了正位”,才驚覺那冰糖雪梨里,藏著怎樣的陰狠。
“小姐,賬冊取來了?!贝禾冶е窈竦馁~冊進來,懷里的紙堆像座小山,壓得她肩膀微微傾斜。她把賬冊放在案上,發(fā)出“咚”的一聲悶響,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,在下巴尖凝成水珠,“周管事還問要不要派個老賬房來教您,我按您說的,說您想自已琢磨,把他打發(fā)走了?!?/p>
林疏玥點點頭,示意她先下去擦把臉。春桃剛走,她就迫不及待地翻開賬冊。麻紙粗糙的紋理蹭著指尖,上面的字跡密密麻麻,有的地方墨跡暈染,想來是記賬人不小心滴了墨。她先找出母親手札里關(guān)于采買的記錄,一筆筆對照——
母親手札記:“杭綢一匹,三錢二分,購于錦繡閣。”
新賬冊寫:“杭綢一匹,五錢,購于錦繡閣,注:市價飛漲?!?/p>
林疏玥眉頭微皺。她分明記得,上個月陪柳氏去錦繡閣,掌柜的還笑著說:“今年江南風調(diào)雨順,杭綢收成好,價錢比去年低了一成,夫人要不要多囤些?”當時柳氏只淡淡應了句“再說吧”,轉(zhuǎn)頭卻讓管事采買了五十匹,賬冊上赫然寫著“每匹五錢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