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父親的?。ǖ?頁）

景祐四年的秋風，帶著股說不清的涼意，卷著道縣營樂里的落葉，往人脖子里鉆。荷塘的荷葉開始打卷，像被揉皺的綠紙，有些葉子干脆趴在水面上，成了魚的遮陽傘。

周敦頤正在荷塘邊給蓮莖綁竹竿——秋風把有些蓮莖吹歪了，歪得像二柱子打架時的胳膊。他怕它們折斷，特意找了些細竹竿，用布條松松地捆著，像給蓮莖搭了拐杖。他的“觀察日記”就放在塘埂上，新添的那句墨跡還沒干：“蓮莖雖韌，也需扶持。就像阿爹扶李奶奶過門檻?！?/p>

這時，張阿爺背著藥箱從村里走出來，藥箱上的銅鎖被風吹得叮當響。他眉頭皺得像團擰干的抹布，嘴角耷拉著，平時總愛哼的小調(diào)也沒了聲。

“阿爺，您去誰家？”周敦頤直起身，竹竿在手里晃了晃，帶起幾片枯葉。

“去你家?！睆埌攪@了口氣，氣兒都短了半截，腳步?jīng)]停，“你阿爹這幾日總咳嗽，夜里咳得更兇，怕是染了風寒，拖成了大病。”

周敦頤手里的竹竿“哐當”掉在荷塘里，濺起一片水花，驚得幾條小魚蹦出水面。他沒顧上撿，拔腿就往家跑，布鞋踩在落葉上“沙沙”響，像有誰在身后追，心跳得比打鼓還響。

剛到院門口，就聽見屋里傳來咳嗽聲，一聲接一聲，撕心裂肺的，像是要把肺咳出來，每一聲都像刀子割在周敦頤心上。他沖進正屋，看見周輔成靠在床頭，臉色白得像宣紙，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田，鄭氏正拿著帕子給他擦嘴角，帕子上沾著點血絲，紅得刺眼。

“阿爹！”他撲到床邊，手在周輔成胳膊上抓了抓，又趕緊松開，怕弄疼他。阿爹的胳膊瘦了好多，能摸到骨頭，像荷塘里枯了的蓮莖。

周輔成睜開眼，看見兒子，嘴角扯出個笑，卻又被一陣咳嗽打斷，身子抖得像風中的燭火。他擺了擺手，示意自已沒事，眼神卻沒了往日的亮勁，像蒙了層霧的荷塘，看不透底。

“剛從縣衙回來就倒了。”鄭氏的聲音有點啞，把周敦頤往門外推，“你阿爹要歇息，咱出去說，別吵著他?！?/p>

周敦頤沒動，眼睛盯著周輔成的手。那只曾經(jīng)穩(wěn)穩(wěn)握筆的手，此刻在微微發(fā)顫，連端茶杯的力氣都沒了。他突然想起阿爹教他寫“公”字時的樣子，大手包著小手，沉穩(wěn)得像座山，筆尖在紙上走得又穩(wěn)又直。

“我守著阿爹?！彼崃藗€小板凳坐在床邊，從懷里掏出那把刻著“清”字的扇子，“我給阿爹扇扇，扇走咳嗽?！?/p>

扇風剛到周輔成臉上，就被他按住了手。“別扇。”他的聲音很輕，氣都接不上，“風硬，像刀子，刮得肺疼?！?/p>

周敦頤趕緊把扇子收起來，指尖在扇骨上摸來摸去，心里慌得像揣了只兔子，跳得他嗓子眼發(fā)緊。他看見阿爹枕頭邊堆著幾本卷宗，紙角都被咳出來的唾沫打濕了，心里更急了。

張阿爺進來時，帶來股草藥味，苦嘰嘰的，像蓮心熬的湯。他給周輔成把了脈，手指搭在腕上，閉著眼半天沒說話，眉頭皺得更緊，能夾死蚊子。

“是積勞成疾。”他收拾藥箱時說，藥碾子碰得藥罐叮當響，“縣太爺把案子都堆給你阿爹，別人躲清閑，就他實誠，白天審案，晚上批文，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?！?/p>

鄭氏的眼圈紅了，手里的帕子絞成了麻花：“那咋辦？張阿爺，您可得救救他，他還年輕……”

“先歇著，我開的藥得按時喝，熬藥時放兩顆蜜棗，能擋點苦?！睆埌斂戳搜壑茌o成，眼神沉沉的，“還有，別再碰卷宗了，再熬，真要出大事。命比案子金貴，這道理得懂。”

周輔成沒說話，只是閉著眼，眉頭卻悄悄皺了皺，像不甘心。

接下來的日子，周敦頤像變了個人。他不再蹲在田埂邊看螞蟻搬家，也不再去荷塘記“蓮事”，每天放學就往家跑，書包都來不及放下，就幫鄭氏煎藥、喂水，晚上就坐在床邊給周輔成讀《論語》。

藥鍋在灶上咕嘟咕嘟響，冒出的熱氣裹著藥味，把廚房熏得像間小藥鋪。周敦頤守在鍋邊，手里拿著根筷子，時不時攪兩下，像在照顧個小娃娃。鄭氏說：“藥得用心熬，心誠了，藥才管用?！?/p>

他讀《論語》讀得很慢，遇到生僻字就跳過去，周輔成會輕輕敲敲他的手背，像以前教他寫字時那樣：“是‘慎’，不是‘真’。豎心旁，得用心。”

“‘慎終追遠，民德歸厚矣’。”周敦頤重新讀，聲音放得更輕，怕驚著阿爹，“阿爹，這句話是說，對長輩好，老百姓就會學，就像張阿爺幫李奶奶，大家都學他，對吧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