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麥?zhǔn)召€約（第1頁）

景祐三年的麥?zhǔn)諘r(shí)節(jié)，道縣營樂里的麥子黃得淌油，風(fēng)一吹，麥浪滾得像條金被子。田埂上的狗尾巴草都被染成了淺黃，穗子沉甸甸的，一碰就掉籽，像誰撒了把碎金子。

周敦頤剛記九歲，已經(jīng)能幫家里遞鐮刀了。他的小手還握不住鐮刀柄——那玩意兒比他的胳膊還粗，鐵刃閃著寒光，嚇得他總躲著走。他不愛跟大人一起割麥，嫌麥穗扎臉，麥芒鉆進(jìn)脖子里癢得難受，總蹲在田埂邊看——看麥稈被風(fēng)吹彎的弧度，像阿爹寫的捺筆；看麥粒飽記得炸開殼，露出白胖胖的仁兒，像剛剝殼的蓮子；看螞蟻在麥根下搬家，隊(duì)伍排得比縣衙的衙役還整齊。

“懶小子！再看，麥子都要自已跑到倉里去了！”張阿爺揮著鐮刀喊，汗水順著他的皺紋往下流，在下巴上匯成小水珠，滴在麥地里，“噗”地一聲沒了影。他的鐮刀耍得飛，麥稈齊刷刷倒下，像被砍倒的小士兵。

周敦頤嘿嘿笑，從懷里掏出個(gè)小本子——這是鄭氏給他讓的，用漿糊把麻紙粘起來，封面還縫了塊藍(lán)布，用來記“觀察日記”。他翻開本子，在“麥?zhǔn)铡蹦琼摦嬃藗€(gè)歪歪扭扭的麥稈，麥稈上的麥穗畫得像串糖葫蘆，旁邊寫：“麥稈雖軟，能撐住沉甸甸的穗子。就像二柱子的細(xì)胳膊，能背動(dòng)半筐紅薯?！?/p>

周輔成從縣衙回來時(shí)，正撞見這一幕。他沒穿官袍，換了身粗布短打，袖子挽到胳膊肘，露出結(jié)實(shí)的小臂，上面還有道舊疤——是年輕時(shí)割麥被鐮刀劃的。他手里拎著個(gè)布包，里面裝著剛買的新鐮刀，刃口亮得能照見人影。

“在偷懶？”他走過去，腳踢起的麥糠落在周敦頤的本子上，像撒了把碎銀子。他的聲音帶著點(diǎn)曬后的沙啞，卻透著股輕快——麥?zhǔn)諘r(shí)節(jié)，再忙也是甜的。

“沒有！”周敦頤趕緊合上本子，手按在封面上，像怕被搶走寶貝，“我在看麥稈咋不倒。風(fēng)那么大，它彎彎腰就挺住了，比阿爹審案時(shí)的犯人硬氣?！?/p>

“想知道？”周輔成撿起根麥稈，捏著兩頭輕輕一彎，麥稈彎成個(gè)c形，像輪月牙，一松手又直了，“因?yàn)樗招?，能卸力。就像人，心里別裝太多雜事，才能扛住事。你看張阿爺，天天樂呵呵的，割麥比小伙子還快，他心里就裝著‘收麥’倆字?！?/p>

周敦頤似懂非懂，突然想起自已的“蓮莖理論”，眼睛亮得像被太陽照的露珠：“跟蓮莖一樣！看著軟，其實(shí)硬！蓮莖空心，能撐著花；麥稈空心，能扛著穗。原來空心的都是好東西！”

“算你聰明?！敝茌o成笑了，眼角的皺紋里還嵌著麥糠，“敢不敢跟我打個(gè)賭？”

“賭啥？”周敦頤往前湊了湊，鼻尖快碰到阿爹的胳膊，聞到他身上的汗味，混著麥香，像曬透了的糧食。

“你要是能在日落前背完《孟子》的‘梁惠王上’，我就把那把刻著‘清’字的扇子給你。”周輔成指著自已腰間的扇子，竹柄被摩挲得發(fā)亮，上面的“清”字被汗浸得顏色很深，像長在竹上的。

那把扇子周敦頤眼饞很久了。扇面上畫著片荷塘，是周輔成自已畫的，荷葉上還題了行小字：“心清如蓮?！庇写嗡冒⒌?，偷偷拿出來看，被扇骨硌了手，卻笑得合不攏嘴——荷葉上的蜻蜓畫得像真的，翅膀薄得能透光。

“真的？”他攥緊小本子，指節(jié)發(fā)白，像攥著把力氣，“背錯(cuò)一個(gè)字都不算？”

“君子一言。”周輔成伸出手，掌心有層薄繭，是握筆和握鐮刀磨出來的。他拇指在周敦頤手背上按了按，像蓋章，“擊掌為誓。”

“啪”的一聲，父子倆的手掌撞在一起，像兩顆麥粒在陽光下炸開。周敦頤的手被拍得有點(diǎn)麻，心里卻像揣了只小兔子，蹦得歡。

周敦頤抱著《孟子》跑到麥垛旁，找了個(gè)背陰的地方蹲下。日頭正毒，曬得麥垛發(fā)燙，熱氣往上冒，把他的臉蒸得通紅，像熟透的蘋果。他不管，扯著嗓子就開始背：“孟子見梁惠王。王曰：‘叟不遠(yuǎn)千里而來，亦將有以利吾國乎？’……”

背錯(cuò)了，就用手指在地上寫，寫得麥糠亂飛；記混了，就抬頭看麥浪，想想阿爹說的“空心卸力”，麥浪滾過來時(shí)彎彎腰，過去就直了，多簡(jiǎn)單。有風(fēng)吹過，麥稈“沙沙”響，像在幫他打拍子，他跟著節(jié)奏晃腦袋，背得更起勁了。

鄭氏送水來時(shí)，見兒子嘴唇干裂得像麥殼，嘴角還沾著點(diǎn)麥糠，心疼得不行。她把水瓢遞過去，瓢沿上還掛著片蓮葉——是特意從荷塘摘的，想讓水涼快點(diǎn)：“歇會(huì)兒再背，不差這一時(shí)半會(huì)兒。你看狗剩都在樹蔭下打盹了，太陽毒得能煎雞蛋?！?/p>

周敦頤搖搖頭，咕咚咕咚灌了半瓢水，水順著下巴流進(jìn)脖子里，涼絲絲的，像荷塘里的水濺到身上?！吧徎ㄩ_的時(shí)侯，從沒歇過?！彼税炎?，嘴角的水珠子甩出去，“它們頂著太陽開，我也能頂著太陽背?！?/p>

鄭氏看著他的小背影，蹲在麥垛旁，像株剛冒頭的麥子，突然想起周輔成趕考時(shí)的樣子，也是這樣，頂著日頭背書，汗把書卷都浸濕了，卻一句抱怨沒有。她沒再勸，悄悄把水瓢放在麥垛上，轉(zhuǎn)身往家走，心里卻念叨：慢點(diǎn)背，別中暑，扇子晚點(diǎn)給也沒啥。

日頭慢慢往西斜，把周敦頤的影子拉得老長，像條瘦長的帶子。他背得嗓子發(fā)啞，像被砂紙磨過，卻越背越精神。當(dāng)背到“老吾老，以及人之老；幼吾幼，以及人之幼”時(shí)，他突然停下來，抬頭看向不遠(yuǎn)處的張阿爺——張阿爺正幫隔壁孤寡的李奶奶捆麥子，李奶奶眼睛不好，總把麥稈捆歪，張阿爺就拆了重捆，汗?jié)竦暮蟊吃陉柟庀铝辆ЬУ?，像抹了油?/p>

“這就是‘老吾老’吧？”他小聲說，在本子上畫了個(gè)小人幫老人扛麥子，小人的胳膊畫得特別粗，像能扛起一座山。

日頭擦山時(shí)，天邊燒得通紅，像潑了桶紅墨水。周敦頤終于跑到周輔成面前，深吸一口氣，胸口起伏得像風(fēng)里的麥浪，從頭背到尾，一字不差。背到最后一句“天下可運(yùn)于掌”時(shí)，他的聲音都劈了，像被風(fēng)吹破的麥葉，卻挺著小胸脯，像只斗勝的小公雞，眼睛亮得嚇人。

周輔成正把最后一捆麥子裝上牛車，繩子勒得他手發(fā)紅。聽見兒子背完，直起身，臉上的汗滴進(jìn)眼里，他卻沒揉，任由眼淚混著汗往下淌。

“不錯(cuò)。”他解下腰間的扇子，遞給周敦頤，手指在“清”字上碰了碰，“拿好。這扇子認(rèn)主，你要是心不清，它可不答應(yīng)?！?/p>

扇子剛到手，周敦頤就迫不及待打開。荷塘在夕陽下泛著金光，荷葉的影子投在他臉上，涼涼的?！靶那迦缟彙彼膫€(gè)字像活了一樣，在光線下閃著微光。他突然發(fā)現(xiàn)，荷葉上的露珠畫得真像——用淡墨點(diǎn)的，暈開一點(diǎn)，像真的有水汽，好像用手一碰就能掉下來。

“阿爹，這露珠咋畫的？”他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扇面，怕碰壞了，“比荷塘里的還像，會(huì)發(fā)光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