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父親的?。ǖ?頁）

“‘慎終追遠(yuǎn)，民德歸厚矣’。”周敦頤重新讀，聲音放得更輕，怕驚著阿爹，“阿爹，這句話是說，對(duì)長輩好，老百姓就會(huì)學(xué)，就像張阿爺幫李奶奶，大家都學(xué)他，對(duì)吧？”

周輔成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手在他頭上摸了摸，動(dòng)作很輕，像怕碰碎什么稀世珍寶?！安还馐情L輩?！彼丝跉?，胸口起伏著，“對(duì)誰都要用心，哪怕是只螞蟻，也有它的難處。你以前給螞蟻搬家讓路，就讓得對(duì)?！?/p>

周敦頤想起自已給土墩取名、給螞蟻搭橋的事，突然鼻子一酸。他把臉埋在周輔成的被子上，聞著上面的藥味和淡淡的墨香，眼淚悄悄掉下來，打濕了被角，像顆小露珠。

一天夜里，周敦頤被咳嗽聲驚醒。那咳嗽聲比平時(shí)更急，像破風(fēng)箱在拉。他摸黑跑到正屋，看見周輔成坐在床邊，背挺得筆直，手里拿著本卷宗，借著月光在看，眉頭皺得像團(tuán)亂麻。

“阿爹！你咋又看這個(gè)！”他沖過去把卷宗搶過來，聲音都變了調(diào)，像被踩了尾巴的貓，“張阿爺說了，你不能再碰這些！”

周輔成被他嚇了一跳，咳嗽得更厲害了，臉憋得通紅，像熟透的石榴?！斑@案子急……涉及到好幾戶人家的地……”

“再急也沒有你身子急！”周敦頤把卷宗往桌上一摔，“啪”的一聲，嚇得窗臺(tái)上的花盆都晃了晃。眼淚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，他卻忍著沒掉，“阿爹，你要是倒下了，誰來審案？誰來教我寫字？我不要卷宗，我要你好起來！”

這是他第一次對(duì)父親大聲說話。鄭氏聽到動(dòng)靜跑進(jìn)來，手里還攥著件沒縫完的棉襖，看見這一幕，愣了愣，突然紅了眼圈，背過身去抹淚。

周輔成看著兒子氣鼓鼓的臉，眼睛瞪得圓圓的，像只護(hù)崽的小獸，突然不咳了。他伸出手，把周敦頤拉到身邊，指尖在他額間的紅痣上蹭了蹭，那紅痣像顆小小的朱砂印，在月光下很顯眼。

“好，不看了?！彼穆曇艉苘洠衽萘怂拿藁?，“聽我兒的。我兒長大了，能管阿爹了?！?/p>

那天晚上，周敦頤沒回自已屋，就在床邊的板凳上蜷了一夜。他握著周輔成的手，那只手很涼，他想用自已的l溫捂熱它。他把那把“清”字扇子蓋在兩人手上，扇面的荷塘像片溫暖的綠，裹著他們的手。

半夜，他迷迷糊糊聽見周輔成在說胡話，聲音輕得像夢(mèng)：“為官要清……像荷葉不沾泥……為人要直……像麥稈不彎腰……不能讓百姓戳脊梁……要像蓮一樣，干干凈凈……”

周敦頤把周輔成的手握得更緊，在心里默念：“阿爹，我都記住了，你快點(diǎn)好起來。等你好了，我?guī)闳タ春商粒茨切┍晃医壛酥窀偷纳徢o，它們都直起來了，開了好多花……”

也許是兒子的祈禱起了作用，也許是藥終于見效，過了半月，周輔成的咳嗽漸漸輕了。他能下床走走了，雖然走得慢，像棵被風(fēng)吹歪的樹，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氣，卻總愛往院子里去，看那棵石榴樹。

這天午后，陽光正好，金黃金黃的，像麥?zhǔn)諘r(shí)的顏色。周輔成讓鄭氏扶他到院子里的石榴樹下坐著，石榴樹的葉子落了大半，剩下的幾片在風(fēng)里晃，像在招手。周敦頤正在翻曬他的“觀察日記”，那些紙條被風(fēng)吹得嘩嘩響，像一群白蝴蝶在飛。

“把那個(gè)給我看看?！敝茌o成指著最上面的紙條，那是周敦頤早上剛放上去的，墨跡還帶著點(diǎn)潮。

周敦頤遞過去，那是他寫的“蓮莖扶持記”，后面還畫了根綁著竹竿的蓮莖，竹竿畫得歪歪扭扭，像條小蛇。周輔成看完，笑了笑，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了些：“你說蓮莖需扶持，人也一樣。再強(qiáng)的人，也有撐不住的時(shí)侯，這時(shí)侯有人搭把手，就過去了。就像我，有你和你阿娘，就撐得住?！?/p>

他從懷里掏出個(gè)東西，是那方陪伴他多年的硯臺(tái)。硯臺(tái)是端溪石的，被磨得發(fā)亮，中心的墨窩深得像口小井，邊緣還留著他常年握筆的指痕，圓圓的，像串小月亮。

“這個(gè)，也該傳給你了?！彼殉幣_(tái)放在周敦頤手里，硯臺(tái)沉甸甸的，帶著他的l溫，像塊暖玉，“你用它寫字，記你想記的，畫你想畫的，別丟了‘清’字?！?/p>

“阿爹，我不要，你還要用它審案呢。”周敦頤把硯臺(tái)推回去，手碰到阿爹的手，還是有點(diǎn)涼。

“我老了，眼睛花了，手也抖了?！敝茌o成按住他的手，眼神里有不舍，卻更多的是堅(jiān)定，像在說一件板上釘釘?shù)氖?，“這硯臺(tái)，得在能寫、能畫、能記的人手里，才算不辜負(fù)它。你看它多好，磨出來的墨又黑又亮，像你眼里的光。”

他拿起墨錠，在硯臺(tái)上慢慢研，黑墨一點(diǎn)點(diǎn)暈開，像深潭里的水?！澳憧催@墨，要慢慢研才濃。讓人也一樣，慢慢熬，才能活出滋味，像蓮心，熬過了苦，才有后味的甜?！?/p>

周敦頤看著硯臺(tái)上的墨，突然想起阿爹教他寫字的日子，想起麥?zhǔn)諘r(shí)的賭約，想起那把刻著“清”字的扇子。這些畫面像珠子，被“責(zé)任”“正直”“仁愛”這些線串起來，在他心里沉甸甸的，像這方硯臺(tái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