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阿爹,這露珠咋畫的?”他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扇面,怕碰壞了,“比荷塘里的還像,會發(fā)光呢?!?/p>
“用舌尖舔過筆尖再點?!敝茌o成湊過去,指著露珠說,胡子蹭到周敦頤的耳朵,有點癢,“墨里帶點潮氣,才像真的。就像寫文章,得帶點真情實感,不然干巴巴的沒人看。你看這荷葉,要是沒露珠,就像人沒了精氣神。”
周敦頤趕緊把扇子合上,生怕自已的唾沫星子濺上去。他把扇子往懷里塞,卻被周輔成攔住了。
“別藏著?!敝茌o成把扇子重新打開,遞給兒子,指尖碰了碰他額間的紅痣,像在傳遞什么,“這扇子叫‘清’,就是要讓你天天看,時時記——心清了,眼才能亮;眼亮了,才分得清是非。就像割麥,得看清哪株熟了,哪株還青,不能一刀切?!?/p>
他的指尖在“清”字上摸了摸,又碰了碰周敦頤額間的紅痣,像在蓋章,眼神里的光比夕陽還亮。“記住,這字要記在心里,比背文章管用?!?/p>
周敦頤握著扇子,突然覺得沉甸甸的,像握著塊小石碑。扇骨硌著掌心,有點硬,卻讓他心里踏實,像踩著剛收割的麥地,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。
回家的路上,父子倆走在田埂上。周敦頤拿著扇子,時不時扇一下,風(fēng)帶著麥香撲在臉上,舒服得他瞇起眼。扇面上的荷塘影子落在地上,跟著他們走,像條會動的綠毯子。
“阿爹,‘梁惠王上’里說‘五十者可以衣帛食肉’,是不是說,只要當(dāng)官的用心,老百姓就能過上好日子?”他突然問,扇子在手里轉(zhuǎn)了個圈,荷塘的影子也跟著轉(zhuǎn)。
周輔成停下腳步,看著遠(yuǎn)處炊煙裊裊的村莊,點了點頭:“是。就像割麥,你得知道哪塊地的麥子熟了,哪塊要晚幾天,不能一刀切。當(dāng)官也一樣,得知道老百姓缺啥、盼啥。李奶奶缺人幫著捆麥,張阿爺就去了,這就是‘用心’?!?/p>
他彎腰撿起顆麥粒,放在周敦頤手心里,麥粒硌得手心發(fā)癢:“你看這麥粒,看著都一樣,其實飽記度不一樣。人也一樣,家家有本難念的經(jīng),得掰開揉碎了看,就像你看麥稈,得知道它空心才扛得住穗子?!?/p>
麥粒在周敦頤手心里滾來滾去,硌得慌,卻讓他想起自已背的“庖有肥肉,廄有肥馬,民有饑色,野有餓莩,此率獸而食人也”。原來那些拗口的句子,說的都是眼前的事——張阿爺?shù)暮?,李奶奶的笑,都是句子里的字?/p>
“我懂了?!彼站o麥粒,麥粒的尖角硌得手心有點疼,“就像看麥稈要看到根,看案子要看到心。阿爹審案時,總問好多話,就是在看根吧?”
周輔成沒說話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。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,扇子上的荷塘影子落在地上,像給田埂鋪了條綠毯子,走著走著,影子就交疊在一起,分不清哪是爹哪是兒。
到家時,鄭氏已經(jīng)把晚飯讓好了。麥仁粥熬得黏糊糊的,蒸紅薯甜得流油,還有盤涼拌蓮心——特意沒放糖,苦得周敦頤皺眉頭,像吞了口黃連。
“良藥苦口。”鄭氏給他夾了一筷子,蓮心的苦味鉆進鼻子里,“就像你阿爹的扇子,‘清’字看著簡單,讓起來難。就像這蓮心,看著不起眼,敗火最管用?!?/p>
周敦頤把蓮心放進嘴里,苦得直縮脖子,臉都皺成了核桃,卻慢慢嚼了??鄤胚^后,嗓子眼里冒出點甜,像扇子上的荷香,淡淡的,卻很清爽。
他把扇子放在桌上,月光透過窗欞照在“心清如蓮”四個字上,像撒了層銀粉,字都好像浮了起來。他突然拿起筆,在自已的“觀察日記”上寫,筆尖的墨里還混著點白天的麥糠:
“麥?zhǔn)者@天,我贏了扇子。阿爹說,心清如蓮,不是不沾泥,是沾了泥也能干凈地開。就像麥稈,長在泥里,卻結(jié)出金穗子?!?/p>
寫完,他把扇子小心翼翼折好,放在枕頭底下。扇骨硌著后腦勺,有點硬,卻讓他睡得格外安穩(wěn),像枕著塊清清涼涼的玉。
夜里,周輔成查房時,看見兒子的手還攥著扇子,嘴角微微翹著,像在讓什么好夢,夢里大概有荷塘,有麥浪,還有那把帶“清”字的扇子。他拿起那本“觀察日記”,看到最后那句,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,像被蓮心的苦氣嗆了——這孩子,啥都懂,比他小時侯強。
窗外的月光正好,照在荷塘里,也照在少年的夢里。荷葉的影子投在窗紙上,像誰在輕輕搖晃,晃得夢都綠了。
也許在夢里,他正拿著那把扇子,站在荷塘邊,看蓮花開得干干凈凈,花瓣上還沾著點泥,卻越開越精神;看麥浪滾得坦坦蕩蕩,穗子沉甸甸的,壓彎了稈也不折。
而他還不知道,多年后,當(dāng)他在朝堂上面對紛擾,唾沫星子像麥芒一樣扎人;或是在案牘前審理復(fù)雜的案子,卷宗堆得像麥垛一樣高時,總會想起這個麥?zhǔn)盏奈绾蟆赣H的賭約像顆麥粒,種在心里;發(fā)燙的麥垛像座小廟,供著“堅持”兩個字;還有那把帶著“清”字的扇子,扇走了所有的煩躁,只留下荷香。
想起那句讓他受用一生的話:
心清如蓮,不是不沾泥,是沾了泥也能干凈地開。
就像麥?zhǔn)諘r節(jié)的營樂里,泥土裹著麥根,卻長出了金燦燦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