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荷池遇險（第1頁）

景祐元年的初夏，道縣營樂里的荷塘像被潑了桶綠顏料，連風(fēng)都帶著股青澀氣。荷葉挨挨擠擠的，把水面遮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，偶爾有朵粉白的荷花探出頭，像剛睡醒的姑娘，揉著眼睛看太陽。

周敦頤剛記八歲，個頭躥了半頭，粗布褂子的領(lǐng)口總往下滑，露出脖子上的小紅痣，像顆被荷葉擋著的小太陽。他跟幾個半大孩子約好，午后去荷塘摸蓮子——不是自家荷塘，是村西頭那片野生的，荷葉長得比人高，蓮子也飽記，咬一口能甜到嗓子眼。

臨走前，鄭氏往他兜里塞了個粗布帕子，帕角繡著朵歪歪扭扭的荷花?！霸琰c回來，你阿爹今晚要帶新卷宗回來?！彼氖种冈谒觳采夏罅四?，肉乎乎的手感讓她心里發(fā)暖，“別往深水區(qū)去，聽見沒？那塘底不平，去年李二狗的鴨子都陷進(jìn)去過。”

“知道啦！”周敦頤把帕子往腰間一系，像系了個小包袱，轉(zhuǎn)身就跑，布鞋踩在青石板上“噔噔”響，像只快活的小鹿。路過籬笆時，還順手摘了片牽?；ǖ娜~子，頂在頭上當(dāng)帽子。

荷塘邊早就聚了幾個孩子。二柱子舉著根長竹竿，正往荷葉上捅，竹竿頭上綁著個鐵鉤，是他爹修犁用的：“看誰捅下來的蓮蓬大！輸了的晚上回家給牛添草！”狗剩脫了鞋，光腳踩在泥里，腳丫子陷進(jìn)去半截，還得意地晃：“我娘說我是泥鰍變的，不怕泥！你們看我能摸到藕不？”

周敦頤沒跟他們瘋。他蹲在塘邊，看著水里的倒影——荷葉把天切成了碎塊，云在里面飄，像棉花糖掉進(jìn)了綠瓷碗。他伸手去夠最近的一片荷葉，指尖剛碰到葉邊的露珠，露珠就“咚”地掉進(jìn)水里，驚得小魚竄出水面，銀閃閃的，像掉了根針。

“周敦頤你傻站著干啥？”二柱子舉著個蓮蓬喊，那蓮蓬被竹竿捅得歪歪扭扭，像個打輸了架的將軍，“快來摸啊！這玩意兒甜著呢！我昨天摸的，能甜到后腦勺！”

周敦頤搖搖頭。他不愛跟他們搶，總覺得那些被竹竿捅下來的蓮蓬，像被打哭的孩子，蔫頭耷腦的。他沿著塘埂慢慢走，想找朵剛謝的荷花——他聽阿娘說，剛謝的荷花底下，蓮子最嫩，還帶著點花香，像剛剝殼的雞蛋。

走到荷塘深處，果然看見朵剛合上的荷花，青綠色的蓮蓬歪在水面上，像個害羞的小姑娘低著頭。周圍的荷葉更高，把這里圍成了個小角落，風(fēng)一吹，荷葉“沙沙”響，像在說悄悄話。他脫了鞋，小心翼翼地踩進(jìn)水里，涼絲絲的泥裹住腳，像被無數(shù)小手輕輕撓，癢得他差點笑出聲。

水剛沒過膝蓋，他伸直胳膊，指尖離蓮蓬還有半尺。他往前挪了挪，腳下突然一滑——像是踩到了塊光溜溜的石頭，也可能是團(tuán)爛藕，整個人“噗通”一聲栽進(jìn)水里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旁邊的荷葉，像給荷葉鑲了圈銀邊。

“媽呀！”周敦頤嗆了口水，又苦又澀，像吞了口蓮心。他手腳亂揮，卻抓不住東西，荷葉梗劃過臉頰，有點疼，像被阿娘納鞋底的針扎了下。他看見水面上的天在轉(zhuǎn)，蓮蓬在轉(zhuǎn)，二柱子他們的驚呼聲也在轉(zhuǎn)，像走馬燈似的。

不知抓了多久，他的手突然碰到個硬邦邦的東西——是那根剛謝的蓮蓬！蓮蓬的梗很粗，上面還帶著刺，卻像救命稻草，他死死攥住，指節(jié)都發(fā)白了，刺扎進(jìn)手心也沒感覺。

“快來人！周敦頤掉水里了！”二柱子的喊聲都變了調(diào)，手里的竹竿“啪”地掉在泥里，他顧不上撿，扒著塘埂就往下滑，“抓住他的手！狗剩你去叫大人！”

等周敦頤被拽上岸時，渾身濕得像只落湯雞，粗布褂子貼在身上，冷得他打哆嗦。嘴里還在往外吐水，眼角卻盯著手里的蓮蓬——蓮子沒掉，還好好地在里面藏著，像群聽話的孩子。他咳得眼淚都出來了，還不忘把蓮蓬往懷里摟了摟。

“你命真大！”狗剩跑回來，身后跟著扛著鋤頭的李大叔，他拍著周敦頤的后背，手勁大得像捶打，“那地方有個深坑，去年王老五的牛都掉進(jìn)去過！你這小身板，居然能抓住蓮蓬！”

周敦頤咳得說不出話，只是把蓮蓬往懷里塞，生怕被水沖走。濕蓮蓬貼著胸口，涼颼颼的，卻讓他覺得踏實，像揣了塊寶貝。

回到家時，鄭氏正在院子里擇菜。竹籃里的青菜綠油油的，是早上剛從菜園摘的?？匆妰鹤舆@副模樣，手里的菜籃子“哐當(dāng)”掉在地上，青菜滾了一地，像撒了把綠星星。

“你……你這是咋了？”她沖過來，手在周敦頤臉上摸了摸，又在他胳膊上捏了捏，聲音抖得像秋風(fēng)里的葉子，“是不是掉塘里了？我跟你說過多少遍那塘危險……”

“摸……摸蓮子……”周敦頤的牙齒打著顫，把懷里的蓮蓬舉起來，水順著蓮蓬往下滴，在地上匯成個小水洼，“阿娘愛吃……這顆最大……”

鄭氏看著那串濕漉漉的蓮蓬，突然沒了脾氣。她把兒子拽進(jìn)廚房，往灶膛里添了把柴，火“噼啪”燒起來，映得她眼圈發(fā)紅，像灶膛里的火星。

“脫衣服！”她的聲音還是硬邦邦的，手上卻很輕，幫周敦頤解扣子時，指尖在他胳膊上的紅痕處頓了頓——那是被蓮梗劃的，細(xì)細(xì)的，像條紅線。

“下次再去，我打斷你的腿！”鄭氏把干衣服扔給他，轉(zhuǎn)身去舀熱水，背影有點晃，“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，我咋跟你爹交代？咋跟你過世的奶奶交代？”

周敦頤縮著脖子笑，牙齒還在打顫：“蓮梗上的刺沒扎到我……阿娘的話比刺疼?！彼腊⒛锸切奶?，就像上次他被蜜蜂蟄了，阿娘一邊罵他手賤，一邊往他手上抹蜂蜜。

鄭氏沒回頭，只是把熱水倒進(jìn)木盆，水汽騰起來，模糊了她的臉：“疼了才記牢！有些地方不能去，有些東西不能貪！就像你阿爹審案時說的，看著是塊肥肉，底下可能藏著骨頭渣子！”

周敦頤乖乖坐到木盆里，熱水燙得他“嘶”了一聲，卻舒服地瞇起眼。他把蓮蓬放在盆邊，看著蓮子在殼里鼓囊囊的，像藏著好多小秘密。有顆蓮子特別大，把蓮蓬都撐得裂開了縫，像個憋不住笑的娃娃。

“阿娘，你看這蓮子。”他用手指戳了戳，“外面看著青，里面是白的，跟我剛才掉水里一樣，外面濕了，里面沒濕?！?/p>

鄭氏正在擰毛巾的手停了停。她走到盆邊，拿起蓮蓬，指甲掐開一個，露出雪白的蓮子。陽光從窗欞照進(jìn)來，落在蓮子上，泛著層柔光，像撒了點碎銀。

“你呀。”她用毛巾在周敦頤背上拍了拍，力道不輕不重，像在打拍子，“跟你阿爹一個樣，認(rèn)死理。上次他為了查個案子，蹲在墳頭守了三天，回來腿都麻了，還說‘理不辯不明，案不破不寧’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