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蹲下來,對著籠子里的雞看了半天,眼睛眨都不眨,像在數(shù)算術書上的數(shù)字。突然,他指著一只黑羽毛的雞說:“這是張三叔家的。”
眾人都愣住了。那雞明明是黑羽毛,跟張三媳婦說的白羽毛一點不沾邊,王二嬸懷里的孫子都笑出了聲,嘴里的麥芽糖掉在地上,黏住了只螞蟻。
“你個小娃懂啥!”張三媳婦撇嘴,嘴角的皺紋擠在一起,像塊擰干的抹布,“我家雞是白的!”
“它是白的?!敝芏仡U的手指在雞左腿上碰了碰,雞“咯咯”叫了兩聲,撲騰著翅膀,掉下來幾根黑羽毛。他撿起一根,舉起來對著太陽:“你們看,它左腿上有個小豁口,是被籬笆勾的?!?/p>
眾人湊近一看,還真有個豁口!只是這雞的羽毛……怎么看都是黑的。劉老漢把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了磕,瞇著眼說:“怪了,黑雞咋長白雞的疤?”
周敦頤像是看穿了大家的疑惑,伸手在雞背上捋了捋,幾根黑羽毛掉下來,露出下面雪白的絨毛,像雪落在煤堆上。
“它是被染了顏色?!敝芏仡U說,聲音脆生生的,“昨天我路過染坊,看見李四伯在那兒幫工,手上還沾著黑染料,跟這雞毛一個色?!?/p>
李四的臉“唰”地白了,比染坊里的白坯布還白,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,手撐在雞籠上,把竹片都按彎了。張三媳婦也傻了,張著嘴說不出話,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藍布頭巾,把上面的補丁都扯歪了。
周敦頤沒看他們,又轉頭對李四說:“李四伯,你家雞早上總偷啄我家菜地,我看見它右翅少了根毛?!彼钢\子里另一只雞,那雞正低著頭啄籠子底的米粒,右翅果然禿了一小塊,“就是這只,沒錯吧?”
那只雞像是聽懂了,抬頭“喔喔”叫了兩聲,撲騰著缺毛的翅膀,把旁邊的黑雞都嚇了一跳。
真相大白。李四確實偷了張三的雞,怕被認出來,用染坊的廢料把雞毛染黑了,沒想到被個半大孩子看出破綻。陽光照在他佝僂的背上,把影子拉得很短,像被人踩了一腳。
“周大人,我……我錯了?!崩钏摹皳渫ā币宦暪蛳拢ドw砸在泥地上,濺起一片土花,聲音發(fā)顫,“我就是嘴饞,想給娃燉個湯……他娘走得早,我……”
張三媳婦也沒了剛才的囂張,看著那只被染黑的雞,眼圈有點紅,手在圍裙上擦了擦,想說啥又咽了回去。
周輔成沒說話,蹲下來拍了拍周敦頤的肩膀,指尖的溫度透過粗布衫傳過來,像春日里的陽光。他的眼神里有驚訝,更多的是欣慰,像老農(nóng)看著自已種的麥子抽了穗。
他站起來對眾人說:“雞還給張家,李四罰去村口修路三天,算賠罪?!?/p>
沒人有異議。人群慢慢散去,有人邊走邊說:“周大人的兒子比狗鼻子還靈!”“這娃眼神毒,將來準有出息!”王二嬸抱著孫子往家走,孫子還在念叨著“黑雞變白雞”,把麥芽糖蹭了她一肩膀。
周敦頤沒理會這些話,他走到雞籠前,小心翼翼地把那只白雞抱出來。雞毛上的黑染料蹭了他一手,像沾了墨,他卻毫不在意,手指輕輕撫摸著雞腿上的豁口。
“疼不疼?”他小聲問雞,聲音軟得像棉花。雞像是聽懂了,在他懷里“咯咯”叫了兩聲,不掙扎了,腦袋蹭了蹭他的胳膊,像在撒嬌。
張三媳婦走過來,接過雞,手有點抖,雞在她懷里撲騰了一下,她趕緊抱緊,對周敦頤拱了拱手:“多謝小公子。”她的聲音有點不好意思,像讓錯事的孩子。
李四也走過來,低著頭說:“娃,叔對不住你,讓你看笑話了?!彼穆曇魸瓭?,像砂紙磨過木頭。
周敦頤搖搖頭,陽光照在他額間的紅痣上,像顆小朱砂?!跋麓蝿e偷了?!彼f,“我家阿娘說,不是自已的東西,拿了燒心,比喝了醋還難受?!?/p>
李四的臉更紅了,像被太陽烤著,頭埋得更低,脖子上的青筋都露出來了。
回家的路上,周輔成牽著周敦頤的手,腳步比來時慢了些。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,官袍的影子和粗布衫的影子挨在一起,像兩棵并排的樹,根在土里纏在了一起。
“你咋看出那雞是染了色的?”周輔成問,手指在兒子手背上輕輕劃著,像在寫字。
“羽毛根是白的?!敝芏仡U晃著手里的算術書,書頁嘩啦啦響,“染的顏色沾不住根,一捋就掉。就像阿爹寫的字,墨要是沒研勻,寫在紙上會花,看著別扭?!?/p>
周輔成停下腳步,彎腰看著兒子。晚霞落在周敦頤的臉上,把他額間的紅痣映得像顆小太陽。他突然想起這孩子五歲時給土墩取名“望蓮臺”,七歲時用硯臺給凍僵的螞蟻暖窩,十四歲時聯(lián)出“蓮心藏月不吭聲”的句子,比學堂里的先生還工整。
這孩子的眼睛,好像總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,像鷹能看見草叢里的兔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