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呀?!彼妹碓谥芏仡U背上拍了拍,力道不輕不重,像在打拍子,“跟你阿爹一個樣,認死理。上次他為了查個案子,蹲在墳頭守了三天,回來腿都麻了,還說‘理不辯不明,案不破不寧’?!?/p>
周敦頤沒接話,他想起阿爹常說的“出淤泥而不染”。原來不光是蓮花,蓮子也這樣,裹在污泥里,心還是凈的。就像他現(xiàn)在,雖然掉水里受了驚,可摸到了阿娘愛吃的蓮子,好像也不算太虧。
傍晚,周輔成回來時,周敦頤正坐在灶門前烤火,懷里抱著那串已經(jīng)晾干的蓮蓬。蓮蓬被火烤得有點皺,像個小老頭的臉。聽見官靴聲,他趕緊把蓮蓬藏到身后,像讓錯事的小貓,尾巴都快夾起來了。
“聽說你今天跟荷花比憋氣了?”周輔成的聲音從門口傳來,帶著點笑,官袍上還沾著點塵土,像是剛從外面查案回來。
周敦頤的臉“唰”地紅了,從灶門前站起來,低著頭摳手指,手指縫里還沾著點灶灰: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那蓮蓬太好看了,我就想摘給阿娘……”
“我看看?!敝茌o成走過來,沒看他,先看了看那串藏在身后的蓮蓬,伸手接過來,掂量了掂量,“蓮子挺飽記,看來沒白掉水里。這就叫‘吃一塹,得一蓮蓬’?”
他蹲下來,撩起周敦頤的褲腿,膝蓋上有塊青瘀,像被誰按了塊淤青的墨。周輔成的手指輕輕碰了碰,周敦頤疼得“嘶”了一聲,像被針扎了。
“知道疼就好?!敝茌o成的聲音沉了沉,像往水里扔了塊石頭,“這世上有很多東西,看著好看,底下藏著坑。就像這荷塘,表面是花,底下可能有石頭、有爛泥,甚至有深坑。就像村里的劉寡婦,看著可憐,上周卻偷了張屠戶的肉——人也一樣,不能光看表面。”
他撿起顆蓮子,剝開殼,把蓮心取出來,蓮心是綠色的,像根小小的玉簪:“你看這蓮心,苦吧?但它能清心。人也一樣,受點苦不是壞事,能讓人腦子清醒。就像你阿爹,當(dāng)年考科舉落榜,在破廟里住了三個月,回來后說腦子比以前清楚多了?!?/p>
周敦頤看著那顆綠色的蓮心,突然想起掉進水里時的恐慌——原來害怕也是種苦,能讓人記住哪里不能去。他咬了口蓮子,果然有點苦,苦過之后,卻有股清甜味從舌頭根冒出來。
“阿爹,我以后不往深水里去了?!彼f,聲音很輕,卻很認真,像在對自已發(fā)誓。
“不光是深水?!敝茌o成把蓮子遞給兒子,指尖的溫度傳到他手心里,“以后長大了,遇到看著光鮮的事,先想想底下有沒有坑。比如別人送你金銀,可能是想讓你讓虧心事;比如好聽的奉承話,可能藏著算計。就像這蓮蓬,看著飽記,里面可能有蟲,得剝開才知道?!?/p>
他的指尖碰到周敦頤的手背,有點糙,卻很暖,像冬天里的暖爐。周敦頤突然想起阿爹審案時的樣子,手指在卷宗上點來點去,像在撥開荷葉找蓮子,總能找到藏在底下的真相。
“就像摸蓮子,得先看清楚水有多深?!敝芏仡U說,眼睛亮閃閃的,像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周輔成笑了,眼里的光像灶膛里的火星,越燒越旺:“對。心里得有桿秤,先稱稱自已能不能擔(dān),再稱稱這事該不該讓。就像你今天,想給你娘摘蓮子是好事,但沒掂量自已能不能搞定那水深,就差點出事——好心辦壞事,多的是?!?/p>
那天晚飯,鄭氏把周敦頤摸回來的蓮子燉了粥。蓮子粥熬得糯糯的,沒放糖,帶著點清苦,喝下去卻覺得嗓子眼很舒服,像被清水洗過一樣。
周敦頤喝了兩大碗,還把自已碗里的蓮心挑出來,放在桌上擺成一排,像支小軍隊。鄭氏看著直樂:“你這是要給蓮心排兵布陣?準備讓它們?nèi)ゴ蛘贪???/p>
“它們是我的兵?!敝芏仡U挺起小胸脯,像個大將軍,“以后我犯傻的時侯,它們就出來提醒我——想想掉水里的疼!”
周輔成放下筷子,看著兒子額間的紅痣,突然覺得這孩子掉水里這一遭,好像長大了不少。有些道理,講十遍不如摔一跤,疼了,就刻在骨頭里了,比書本上的字記得牢。
夜深了,周敦頤躺在床上,手里攥著顆蓮子。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,把蓮子照得半透明,能看見里面的蓮心,像條小小的影子。他想起阿爹的話,想起荷塘底下的深坑,想起蓮心的苦。
他把蓮子放在枕頭底下,像藏了個秘密。這秘密里,有掉水里的害怕,有蓮子的甜,還有阿爹指尖的溫度。
也許將來某一天,當(dāng)他站在岔路口,不知道該往哪走時,會突然摸到這顆蓮子,想起這個初夏——掉在水里的恐慌,蓮心的苦,還有阿爹說的“看清楚再走”。
那時他會明白,有些疼,是為了讓人更清醒地活著。就像蓮心,苦過之后,才更懂得甜的滋味。
而此刻,窗外的荷塘里,荷葉上的露珠正順著葉尖往下掉,“咚”地一聲落進水里,像誰在輕輕敲著鼓。
好像在說:慢慢來,疼過了,就長大了。就像那荷花,不經(jīng)過風(fēng)雨,哪能開得那么艷?
周敦頤在夢里咂了咂嘴,好像還在回味蓮子粥的味道。他的小手攥得緊緊的,枕頭底下的蓮子,好像也跟著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