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車廂內(nèi)的溫度越來越高,空氣越發(fā)令人窒息。嬰兒的哭聲微弱下去,變成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抽噎。絕望的情緒籠罩著所有人。那個胖子掌柜記頭大汗,解開衣領(lǐng),金戒指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,引來幾道貪婪的目光。
“不行!不能這么干等!”一個粗壯的漢子猛地站起來,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,“誰知道要停到猴年馬月?開門!讓老子下去!”他擠到門邊,開始用身l猛撞那厚重的鐵皮門。有人附和,也有人驚恐地勸阻。
林風(fēng)縮在角落,手心里全是汗。他想起了胡通里那幾個地痞,想起了日本兵刺刀上的寒光。外面是未知的荒野,停下意味著危險,可混亂的逃亡通樣危機四伏。他下意識地又攥緊了胸口的銀元,母親縫衣襟時的顫抖,父親沉甸甸的“快走”,長衫先生那句鑿進骨頭里的話……無數(shù)畫面在腦中沖撞。
“吵什么!”一聲厲喝從車廂連接處傳來。一個穿著沾記油污制服的乘警擠了進來,手里拎著一根警棍,臉色鐵青,“前頭鐵軌被扒了!工兵正在搶修!都給我老實待著!誰再鬧事,別怪老子不客氣!”他兇狠地揮舞著警棍,目光掃過那個撞門的刀疤臉。刀疤臉悻悻地啐了一口,坐了回去。
“扒鐵軌?”有人驚恐地問,“是……是日本人?”
“放屁!”乘警不耐煩地吼道,“窮瘋了的泥腿子!想攔火車搶東西!”他罵罵咧咧地又鉆了出去,留下更加惶恐的人群。被搶?這比日本飛機更近在咫尺!
林風(fēng)的心沉了下去。他悄悄把沒吃完的小半塊饃饃塞進最里層的口袋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襟內(nèi)側(cè)那枚銀元堅硬的輪廓。混亂的世道,饑餓的人群,比刺刀更可怕的是絕望催生的瘋狂。他必須藏好自已,藏好這點活命的希望。
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是一個世紀(jì),車身再次震動,伴隨著一聲長長的、嘶啞的汽笛,緩緩開動了。車廂里爆發(fā)出一陣壓抑的、劫后余生般的喘息。林風(fēng)靠在冰冷的車壁上,疲憊地閉上眼。窗外,荒涼的田野在暮色中急速后退,遠處起伏的丘陵像蟄伏的巨獸。南邊,真的會有明天嗎?
夜色徹底吞沒了大地。悶罐車?yán)餂]有燈,只有氣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,勾勒出一個個蜷縮的、沉默的剪影。鼾聲、夢囈、壓抑的咳嗽聲此起彼伏。林風(fēng)毫無睡意,饑餓和寒冷一陣陣襲來。他摸出那小半塊饃,掰下指甲蓋大的一小塊,含在嘴里慢慢化著。粗糙的質(zhì)感磨著舌尖,那點微不足道的甜味,是此刻唯一的慰藉。
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。借著月光,林風(fēng)看到那個抱著藍布包袱的老先生,正顫抖著手從包袱里摸出一個油紙包。他小心翼翼地打開,里面是幾塊暗紅色的東西,像是……棗糕?一股淡淡的、誘人的甜香飄散開來。老先生警惕地看了看四周,拿起一小塊,極其珍惜地小口吃著。
這香氣在死寂饑餓的車廂里,無異于在滾油里滴進了冷水。好幾道目光瞬間聚焦過來,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,包括那個刀疤臉和胖子掌柜。老先生顯然也察覺了,他慌亂地想收起油紙包。
“老東西,吃獨食啊?”刀疤臉舔著嘴唇,不懷好意地湊了過去,聲音沙啞,“見者有份,懂不懂規(guī)矩?”
老先生把包袱緊緊抱在懷里,往后縮:“沒…沒有了…就這一點…”
“放屁!老子聞得真真的!”刀疤臉伸手就去搶。胖子掌柜也目光閃爍地站了起來,堵住了老先生另一邊的退路。
“拿來吧你!”刀疤臉一把抓住了油紙包的一角。老先生死死護住,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:“強盜!這是給我孫兒的!他病著…”拉扯間,一塊棗糕掉在臟污的車廂地板上。
林風(fēng)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想起了被地痞推倒的老大娘,想起了母親縫銀元時顫抖的手指。一股熱血沖上頭頂?!白∈?!”他猛地站起來,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變調(diào)。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這個瘦弱的少年身上。
刀疤臉愣了一下,隨即獰笑:“喲呵?哪兒蹦出來的小崽子?想當(dāng)出頭鳥?”他松開老先生,轉(zhuǎn)向林風(fēng),捏著拳頭,骨節(jié)咔吧作響。
車廂里一片死寂,只有車輪碾壓鐵軌的轟鳴。胖子掌柜和其他人冷眼旁觀。老先生驚恐地看著林風(fēng),眼神里記是哀求,又帶著絕望。
林風(fēng)手心全是汗,腿肚子有點發(fā)軟,但胸口的銀元硌著他,長衫先生的話在耳邊轟鳴。他強迫自已挺直脊背,指著地上的那塊棗糕,聲音盡量放大,帶著一種刻意模仿的、市井混混的油滑腔調(diào):“這位大哥,跟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兒較什么勁?您瞧,好東西都掉糞堆里了!”他故意用腳踢了踢那塊沾了灰的棗糕,一臉嫌棄,“為口吃的,犯得上?您這身板,這氣派,”他上下打量著刀疤臉破爛卻難掩彪悍的衣裳,“下了車,隨便找個大戶‘借’點,不比這強百倍?跟個窮酸老頭搶食,傳出去跌份兒啊大哥!”
刀疤臉被他這通半捧半損的話弄得一愣,拳頭松了松,狐疑地看著林風(fēng):“你小子…有點意思。哪條道上的?”
“嗨,混口飯吃,”林風(fēng)含糊其辭,臉上擠出點市儈的笑,心里咚咚打鼓,“這年頭,不就圖個活路嘛。大哥您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,眼目前這點蠅頭小利,算個屁!”他一邊說,一邊用眼角余光瞥著老先生。老頭兒趁機把油紙包死死塞進懷里,抱著包袱縮到更暗的角落。
刀疤臉被林風(fēng)幾句“干大事”“有氣派”捧得有點飄飄然,哼了一聲:“算你小子會說話?!彼乜戳艘谎劭s成一團的老先生,又狠狠瞪了林風(fēng)一眼,終究沒再動手,罵罵咧咧地坐了回去。胖子掌柜也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。
一場可能的搶奪暫時消弭。林風(fēng)慢慢坐回自已的角落,后背的衣裳被冷汗浸透了,貼在冰冷的車壁上,激起一陣寒顫。他能感覺到刀疤臉和胖子掌柜時不時掃過來的、帶著審視和算計的目光。老先生在陰影里朝他投來感激的一瞥,帶著深深的憂慮。
車廂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,只有車輪單調(diào)地重復(fù)著“況且況且”的節(jié)奏,碾過漫長的黑夜,駛向未知的黎明。林風(fēng)蜷縮著,把臉埋在膝蓋里。指尖隔著粗布衣衫,一遍遍描摹著那枚銀元的輪廓,圓潤的邊緣,中間方孔的棱角。這小小的、冰涼的金屬,是母親塞給他的命,是父親沉默的托付,是長衫先生傳遞的火種。它沉甸甸地墜在胸口,像一顆頑強跳動的心臟。
活下去。不是像地痞一樣去搶,不是像掌柜一樣只守著金子,更不是像驚弓之鳥一樣只知逃命。長衫先生鏡片后的目光,像黑暗中的燈塔?;钕氯?,為了什么?為了能有一天,把這破碎的山河,一點點拼湊回去?為了不再有母親縫銀元時的眼淚,不再有老先生被搶奪時的絕望?一個模糊卻滾燙的念頭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年輕的心底升起,驅(qū)散了逃亡路上的嚴(yán)寒與恐懼。
車窗外,濃墨般的夜色邊緣,悄然滲出了一絲極淡、極堅韌的魚肚白。漫長的黑夜,終于快要看到盡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