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還說呢,”鄭氏嗔了他一眼,手里的布巾在書上輕輕擦著,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嬰兒的臉,“你兒子把書箱當荷塘,蓮葉把書都染綠了。你看這《孟子》,‘性善論’旁邊綠了一大塊,倒像是蓮花開在字上了?!彼褧f過去,陽光透過書頁,綠痕在地上投出片小小的影子,像片真的荷葉。
周輔成拿起本被染綠的《論語》,翻到“仁者愛人”那頁,綠痕正好在“仁”字旁邊,像給字鑲了道邊,像片小小的荷葉托著它。他用手指蹭了蹭,墨跡沒掉,倒把指尖染了點綠,像沾了春天的顏色。
“染得好。”他說,聲音里帶著笑意,“‘仁’字旁邊有蓮,正合適。蓮者,仁也,都是干凈東西。就像這雨,看著臟,洗過的荷塘反倒更綠了?!?/p>
他把周敦頤叫過來,指著紙條上的字:“你說蓮莖像我的官杖?”
“嗯!”周敦頤使勁點頭,腦袋上的小辮子晃了晃,上面系著的紅頭繩是阿娘給扎的,“官杖能打壞人,蓮莖能撐著花,都有用。就像二柱子的扁擔,能挑水,也能打柴。二柱子說,有用的東西才叫寶貝?!?/p>
周輔成愣了愣,隨即哈哈大笑,笑聲震得屋檐上的水珠都掉了下來,打在曬著的書上,暈開小小的水漬:“說得好!官杖是用來懲惡的,蓮莖是用來揚善的,都是好東西,就像人的兩只手,一只護人,一只打人。”他蹲下來,平視著兒子的眼睛,那雙眼亮得像雨后的荷塘,水里映著天,干凈得能看見底,“那你說,人心該像啥?”
周敦頤想了想,從竹籃里拿出片干蓮葉,對著太陽舉起來,陽光從葉紋里透過來,像張綠色的網(wǎng),網(wǎng)住了細碎的光斑:“像這個。能兜住水,也能擋擋灰,還不跟淤泥較勁。你看塘底的泥那么黑,它照樣長,開花。上次阿爹說的那個偷東西的王二,要是有蓮葉的心思,就不會被打了。”
鄭氏在一旁聽得直樂,手里的書都差點掉了:“這孩子,說話越來越像老學究了。前兒還跟我說‘蓮不跟魚搶水喝’,我看他是想當荷塘里的老神仙?!彼χχ?,眼角就濕了——這孩子,心里裝著的不只是蓮花,還有人心。
周輔成卻沒笑,他看著兒子額間的紅痣,那紅痣在陽光下泛著微光,像顆落在眉心的蓮子。他突然覺得這孩子的心里,好像有片荷塘,蓮花開得安安靜靜,卻自有風骨,不招搖,也不怯懦。就像去年冬天,荷塘結了冰,他以為蓮葉都死了,開春卻冒出新綠,比去年還旺。
“你這觀察日記,要一直記下去。”周輔成說,手指在竹籃邊緣輕輕敲著,節(jié)奏像在打更,“不光記蓮花,還要記人事。比如張三家的雞下蛋了,李四家的孩子上學了,甚至……阿爹審的案子?!?/p>
“記案子干啥?”周敦頤不解,眉頭皺成個小疙瘩,像塊沒舒展開的蓮葉,“案子里都是吵架打架的,不好看,不像蓮花,安安靜靜的。上次看阿爹審案,那個女人哭得像被踩了的青蛙,難聽死了?!?/p>
“案子里有人心啊?!敝茌o成拿起片蓮葉,擋住窗外的陽光,影子落在紙上,像朵會動的花,忽明忽暗,“有的人心像蓮,出淤泥而不染;有的人心像爛泥,專門埋別人。你記下來,慢慢看,就知道該學啥,該防啥。就像你記蓮花開的日子,知道它啥時侯好,啥時侯謝。”他想起自已年輕時審的第一個案子,被犯人騙了,還以為對方是好人,后來才知道那人的心比墨還黑,這事他從沒跟人說過,今天卻想跟兒子念叨念叨。
周敦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,把“記案子”三個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,像把種子埋進土里。他看著阿爹的眼睛,那里面有片更深的荷塘,藏著比蓮花開落更復雜的事,像塘底的淤泥,看不見,卻滋養(yǎng)著上面的蓮。
從那以后,周敦頤的竹籃里不光有蓮事,真的多了些“人事記”。麻紙用得更快了,有時他還會把別人說的話記下來,后面畫個小蓮花,或者畫塊爛泥巴,蓮花的花瓣數(shù)得清清楚楚,爛泥巴就隨便涂幾筆,黑乎乎的:
“四月初二,王二偷了李三的鋤頭,被阿爹罰去給李三挑水,他挑水時臉紅紅的,像被太陽曬過的蓮莖。李三說‘算了’,阿爹說‘不行’,該罰的得罰,像給蓮莖除蟲。后面畫了朵半開的蓮,花瓣有點蔫。”
“四月十五,趙五家的牛丟了,全村人幫著找,找到時牛在荷塘邊吃草,趙五給大家磕了三個頭,額頭都紅了,像朵紅蓮花。阿娘說這叫‘人心齊,泰山移’,泰山比荷塘大吧?后面畫了朵全開的蓮,花瓣上還畫了笑臉?!?/p>
“四月廿三,阿爹審了個案子,富人欠窮人的錢不還,富人說‘我有錢,就是不還’,阿爹把驚堂木一拍,說‘有錢更要講理’。阿爹讓他把錢還了,還罰他給窮人買了兩斗米。窮人哭了,是高興的淚,像荷葉上的露水;富人臉白了,像被霜打過的蓮葉。后面畫了塊爛泥巴,旁邊寫著‘不好’,還畫了個叉。”
這些紙條越積越多,鄭氏找了個木盒子給他裝起來,盒子上刻著朵荷花,是周輔成親手刻的,刻得不太像,倒像朵放大的蒲公英,花瓣圓滾滾的,卻透著股認真勁兒。盒子放在書箱旁邊,像個小小的百寶箱,里面藏著整個營樂里的悲歡——誰笑了,誰哭了,誰讓了好事,誰犯了錯,都被這八歲的孩子記在紙上,藏在葉下。
有天夜里,周輔成審案到半夜回來,燈籠的光在雨巷里晃啊晃,像只螢火蟲。案牘上的卷宗堆得老高,是樁棘手的偷牛案,偷牛的是個慣犯,嘴硬得像塊石頭,審了半宿才松口。他累得肩膀發(fā)僵,剛走到院門口,就看見書房還亮著燈,窗紙上有個小小的影子,趴在案上,像只打瞌睡的小貓。
他推門進去,發(fā)現(xiàn)周敦頤趴在案上睡著了,手里還攥著支毛筆,筆鋒上的墨沒干,滴在紙上,暈開個小小的黑點。旁邊放著張新紙條,墨跡還沒干,帶著點潮意:
“五月初一,阿爹今天沒笑,卷宗上的字寫得很重,墨都透到紙背面了。我猜,今天的案子里,有顆爛泥心。就像荷塘角落里的藕,爛在泥里,還發(fā)臭。我聽見阿爹嘆氣了,像荷塘里的水被風吹得發(fā)顫。我給阿爹留了碗蓮子羹,在灶上溫著,阿爹吃了,會不會好點?”
周輔成的心里突然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,軟軟的,有點疼,像被蓮莖上的小刺扎了。他輕輕抽出紙條,放在盒子里,又給兒子蓋好薄被,被角上繡著的荷花蹭到周敦頤的臉頰,他咂了咂嘴,像在夢里吃蓮子,嘴角還帶著點笑意。灶上果然溫著碗蓮子羹,瓷碗的邊緣還留著個小小的手印——是周敦頤端的時侯不小心碰的,他總是這樣,讓事毛躁,心卻細得像根蓮絲。
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,落在周敦頤的臉上,那顆紅痣在月光下泛著微光,像顆埋在眉間的蓮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