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孩子的眼睛,好像總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,像鷹能看見草叢里的兔子。
“敦頤,”周輔成的聲音很沉,像井里的水,“你知道為啥阿爹讓你讀書嗎?”
“知道,考功名,當大官?!敝芏仡U答,把算術(shù)書卷成筒,在手里轉(zhuǎn)著玩,像在玩竹馬。
“不對?!敝茌o成從懷里掏出個東西,是那方他用了多年的硯臺,被磨得發(fā)亮,邊角都圓潤了,像塊浸了水的鵝卵石,“是為了讓你心里有桿秤,眼里有面鏡?!?/p>
他把硯臺放在周敦頤手里。硯臺沉甸甸的,帶著周輔成的l溫,硌得手心有點麻,像握著塊小太陽。石面上的紋路像片小小的荷塘,荷葉連成片,托著顆蓮子。
“這硯臺送給你?!敝茌o成說,“記住,眼里能看見細處,心里才能裝著公道。就像這硯臺,磨墨要細,寫字才正?!?/p>
周敦頤握緊硯臺,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,像被炊煙嗆了。他想起阿爹審案時專注的樣子,眉頭皺成個“川”字;想起他熬夜批卷宗時的背影,油燈把影子投在墻上,像座山;想起他剛才看自已時,眼里閃著的光——那光,比晚霞還亮,比星星還暖。
“阿爹,我會好好用它的?!彼f,聲音有點發(fā)緊,像被風吹得發(fā)顫的蘆葦。
回到家,鄭氏看見周敦頤手里的硯臺,愣了一下,隨即明白了,嘴角的笑意像剛綻開的荷花。她走進廚房,端出一碗蓮子羹,放在周敦頤面前,瓷碗邊緣還冒著熱氣:“快吃,涼了就不好喝了。”
周敦頤沒動,他把硯臺放在桌上,看著里面的墨痕,像看著一片小小的荷塘。荷葉的紋路里還藏著點墨渣,是阿爹沒洗干凈的,像藏著的秘密。
“阿娘,”他突然說,“雞也會疼吧?腿上有豁口,還被染了色?!?/p>
鄭氏坐在他身邊,輕輕摸了摸他的頭,指尖劃過他額間的紅痣,像蜻蜓點水?!叭f物都疼,就看有人疼沒人疼。”她說,“你阿爹讓李四修路,不是罰他,是讓他記著,偷東西不光傷別人,也傷自已,像手上扎了刺,不拔掉總疼?!?/p>
周敦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,拿起勺子舀了口蓮子羹。蓮心有點苦,咽下去后,卻有股甜絲絲的味兒從嗓子眼里冒出來,像雨后的荷葉香。
那天晚上,周敦頤把硯臺放在床頭。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硯臺上,石面上的紋路像荷塘的水波,晃啊晃,把影子投在墻上,像幅流動的畫。
他想起白天那只被染了色的雞,想起李四愧疚的臉,想起阿爹說的“心里有桿秤”。秤桿要平,秤砣要準,就像讓人,心要正,眼要明。
他悄悄爬起來,借著月光在紙上寫字,寫的是“公”“道”“仁”。字還很稚嫩,筆畫歪歪扭扭的,卻一筆一畫,像用尺子量過似的直,像田埂上的秧苗,一棵是一棵。
寫累了,他趴在桌上睡著了,手里還攥著那方硯臺,指尖搭在“荷”字的紋路上,像在跟它說什么悄悄話。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,滴在紙上,暈開一小團墨跡,像朵墨荷。
周輔成查房時,看見兒子的睡顏,忍不住笑了,眼里的溫柔像春水。他把薄被蓋在兒子身上,拿起那張寫記字的紙。月光下,“仁”字的最后一筆拖得很長,像只手,輕輕托著什么,像托著顆蓮子,像托著個希望。
他沒驚動兒子,轉(zhuǎn)身走出房間。院外的荷塘里,不知哪朵荷花悄悄開了,香氣順著窗縫鉆進來,落在硯臺上,落在那張紙上,落在少年安穩(wěn)的呼吸里,像句溫柔的耳語。
而此刻,周敦頤的指尖還搭在硯臺上,微微動了動。
也許他在說:我記住了,眼里有細處,心里有公道。
也許硯臺在回:慢慢來,你看那荷塘的蓮,不都是慢慢長起來的嗎?從淤泥里鉆出來,一節(jié)一節(jié),向著光。
夜還很長,月光還很亮,適合藏住許多秘密,也適合種下許多希望。就像那方硯臺里的墨,只要慢慢磨,總能寫出工整的字,畫出清澈的蓮。
周敦頤在夢里笑了,嘴角彎成個小小的月牙,手里的硯臺,好像更暖了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