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硯臺溫度（第2頁）

“可它能發(fā)熱呀?！敝芏仡U指著硯臺中心的窩，那里還殘留著墨痕?！袄锩娌刂⒌牧?，磨墨的時(shí)侯就跑出來了。阿爹磨墨磨得越久，它就越暖?！?/p>

鄭氏沒接話，低頭看著硯臺。燈光照在上面，映出她模糊的影子，突然想起周輔成趕考那年，也是這樣在燈下研墨，研到后半夜，硯臺都發(fā)了燙，他的手卻凍得通紅，像煮熟的蝦子。那時(shí)侯她就想，這硯臺真能攢力氣，等將來孩子長大了，也能借著這力氣，走得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。

“走，送回去?！彼隣恐芏仡U的手往書房走，她的手被硯臺暖得有了些溫度?！皠e耽誤你阿爹審案子。你阿爹審的不是案子，是人心，得用暖和氣兒焐著?！?/p>

剛到門口，就聽見周輔成在里面嘆氣，聲音像被風(fēng)吹皺的水面。卷宗被翻得“嘩啦”響，像是在發(fā)脾氣，又像是在發(fā)愁。周敦頤停下腳步，小手攥了攥鄭氏的衣角，小聲問：“阿爹是不是遇到難事兒了？像上次李太公家的雞丟了那樣？”

鄭氏把他往門后推了推，手指在他額頭上點(diǎn)了點(diǎn)：“大人的事，小孩別問?？粗托?，心里記著?！?/p>

但周敦頤的耳朵尖，像荷塘里的蓮蓬，能接住四面八方的聲兒。他聽見周輔成對著卷宗自語：“明明是張大戶占了李寡婦的地，怎么供詞寫反了……這地界，到底在哪兒呢？”

他突然從門后鉆出來，像只突然蹦出來的小兔子，手里還攥著那支畫圈的毛筆。“阿爹，我知道！”

周輔成嚇了一跳，手里的筆差點(diǎn)掉在卷宗上。他看著兒子舉著毛筆跑過來，在公文上點(diǎn)了點(diǎn)，墨點(diǎn)像只小蟲子趴在紙上?！袄罟褘D家的雞，每天都到張大戶的地里下蛋！我看見過！”

周輔成和鄭氏都愣住了。這案子的癥結(jié)就在“地界不清”，兩家都說對方占了自已的地，吵了三天三夜，連村里的老人都分不清誰對誰錯(cuò)，卻沒提過雞的事。雞下蛋能說明啥？

“你咋知道？”周輔成把兒子抱到腿上，硯臺的余溫還留在他腿上，暖暖的。

“我蹲在土墩上看螞蟻時(shí)，總看見李寡婦家的蘆花雞，從籬笆縫里鉆過去?！敝芏仡U用毛筆在紙上畫了個(gè)歪歪扭扭的籬笆，線條像條小蛇?！皬埓髴舻牡卦谶@邊，草長得短，因?yàn)樗偡排＃焕罟褘D的在那邊，草長得長，她要留著喂兔子。雞下蛋的地方，該是中間的空地，那邊的草不短不長。”

他的小手在紙上劃了條線，歪歪扭扭的，卻正好把卷宗上的地圖分成兩半。周輔成盯著那條線，突然一拍大腿，“啪”的一聲，震得周敦頤耳朵嗡嗡響?！皩Π?！我咋沒想到！雞認(rèn)家，比人認(rèn)路還準(zhǔn)！”

他把周敦頤放下來，抓起筆就在卷宗上改，筆尖在紙上跑得飛快，像追趕獵物的老鷹，帶起的墨點(diǎn)濺到了官袍上，他也沒顧上擦，像不在乎似的。

“明日我就去查，看那籬笆縫在哪兒！看那雞下的蛋，到底在誰家地界上！”周輔成的聲音亮得像撥云見日，把屋里的愁云都驅(qū)散了。

鄭氏看著這父子倆，突然覺得眼眶發(fā)熱，像被燈芯燙了一下。她轉(zhuǎn)身往廚房走，要再沏壺?zé)岵琛幣_暖手，熱茶暖心，日子總有解不開的結(jié)，但也總有過得去的坎，就像荷塘里的蓮莖，看著彎了，其實(shí)沒斷。

那夜之后，周敦頤得了個(gè)特權(quán)：周輔成在書房時(shí)，他可以搬個(gè)小板凳坐在旁邊。不用說話，就看著阿爹研墨、寫字、翻卷宗，偶爾遞塊擦汗的布，布是鄭氏用舊衣裳改的，軟乎乎的；或者把掉在地上的筆撿起來，筆桿上還留著阿爹的溫度。

有天半夜，周輔成審?fù)臧缸踊貋?，帶著身夜露的寒氣。推開書房門，看見案前趴著個(gè)小身影。周敦頤趴在卷宗上睡著了，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流，在紙上洇出個(gè)小圈，像朵沒開的蓮花。他手里還攥著那方硯臺，小手緊緊抱著，像抱著個(gè)寶貝，生怕被人搶走。

周輔成放輕腳步走過去，像怕驚飛了案頭的蝴蝶。他想把硯臺抽出來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兒子攥得很緊，指節(jié)都發(fā)白了。他的眉頭皺著，像是在讓什么費(fèi)勁的夢，嘴里嘟囔著：“墨要研勻……像阿爹教的那樣……字要站穩(wěn)……不能歪……”

周輔成的心突然軟得像塊剛蒸好的米糕，一捏就能出水。他蹲下來，輕輕拂開兒子額前的碎發(fā)，看見那顆紅痣在月光下泛著微光，像荷葉上的露珠。

“傻小子，”他小聲說，聲音輕得像風(fēng)拂過蓮瓣，“字要立得住，先得心立得住。心歪了，字再直也沒用，就像那地界，量得再準(zhǔn)，心不正，還是會吵?！?/p>

他沒再動硯臺，就那樣守著兒子坐了半夜。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(shí)停了，大概是叫累了，只有硯臺里的殘墨，在月光下閃著安靜的光，像睡著了的荷塘。

后來，周輔成每次審案，都會多留個(gè)心眼。遇到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紛，就帶著周敦頤去村里轉(zhuǎn)。不是讓他聽雙方吵架，是讓他看——看誰家的煙囪先冒煙，先冒煙的人家勤快，心腸多半熱；看誰家的狗對生人搖尾巴，狗通人性，主人多半和善；看誰家的菜畦種到了地界外，越界的人，心里的尺子多半歪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