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來,周輔成每次審案,都會多留個心眼。遇到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紛,就帶著周敦頤去村里轉(zhuǎn)。不是讓他聽雙方吵架,是讓他看——看誰家的煙囪先冒煙,先冒煙的人家勤快,心腸多半熱;看誰家的狗對生人搖尾巴,狗通人性,主人多半和善;看誰家的菜畦種到了地界外,越界的人,心里的尺子多半歪了。
“阿爹,王二伯家的牛,總往趙三叔家的田里跑?!币淮温愤^田埂,周敦頤突然指著一頭老黃牛說,牛尾巴甩得正歡,啃著地里的青草。“牛鼻子認路,它知道哪兒的草是自已家的,哪兒的是別人家的。它總往趙三叔家跑,說明王二伯家的地,可能沒那么大?!?/p>
周輔成眼睛一亮,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燈籠。那天他正要審王二和趙三的地界糾紛,雙方各執(zhí)一詞,都說是對方占了地,正沒頭緒。他當下就帶著衙役去了田里,果然看見老黃牛直往趙三家的地里鉆,頭也不抬地啃,而王二家的田埂上,還留著牛蹄印,卻沒怎么見牛去。
案子審清了,王二紅著臉認了錯,說自已看著趙三老實,想多占點便宜。周輔成回家時,買了串糖葫蘆給周敦頤,山楂裹著糖衣,亮晶晶的像紅寶石??粗缘糜涀旖翘窃裰煌党苑涿鄣男⌒?,突然問:“你咋知道那么多?比縣衙里的師爺還靈?!?/p>
周敦頤舔了舔糖葫蘆,把竹簽子在手里轉(zhuǎn)著玩,竹簽子轉(zhuǎn)出個小圓圈?!拔叶自诘厣峡次浵仌r,它們都告訴我了。螞蟻搬家,從不走別人的路,只走自已的道,這樣才不會吵架?!?/p>
周輔成哈哈大笑,笑聲像風吹過荷塘,把荷葉上的水珠都震落了。他把兒子舉過頭頂,周敦頤的腳丫差點碰到房梁。“那以后,你就當阿爹的‘螞蟻判官’!專門給阿爹指路子!”
鄭氏站在門口看著,手里還端著剛蒸好的蓮子羹,熱氣騰騰的,像一團白霧。熱氣模糊了她的眼睛,卻清晰地看見,周敦頤的小手緊緊抓著周輔成的胳膊,像抓住了整個世界,笑得像朵盛開的荷花。
只是那時誰也沒想到,這方硯臺會陪周敦頤走那么遠的路。遠到離開道縣,遠到見過大江大河,遠到鬢角染了霜,還能想起此刻硯臺的溫度。
后來他會記得,七歲那年的夏夜,硯臺在掌心發(fā)燙的溫度,像阿爹的手掌;記得阿爹說“字要立得住,心先得立得住”時,眼里的光,像荷塘里的星光;記得趴在卷宗上讓夢時,手里攥著的那份沉甸甸的踏實,像攥著整個營樂里的土地。
而此刻,周敦頤正趴在案前,用那方硯臺研墨。墨錠轉(zhuǎn)得還不穩(wěn),時快時慢,像只剛學飛的小鳥。墨汁濺到了臉上,像只小花貓,他卻渾然不覺。周輔成坐在對面看公文,時不時抬頭瞅一眼,嘴角的笑意藏不住,像偷偷藏了顆糖。
“阿爹,”周敦頤突然停下手里的墨錠,墨汁在硯臺里晃出個小漩渦?!暗任议L大了,也能用這硯臺審案子嗎?”
周輔成放下公文,身l往前傾了傾,眼睛里的光像兩團小火苗。“想審案子?”
“想!”周敦頤把墨錠舉得高高的,胳膊都舉酸了也不放下?!拔乙屗型炼斩加忻?,所有螞蟻都有家,所有字……都站得直直的!像阿爹寫的‘公’字一樣,不歪不斜!”
周輔成沒說話,只是拿起那方硯臺,放在兒子手里,然后握住他的小手,一起在紙上寫下“公”字。他的大手包著兒子的小手,像老蓮護著新葉,筆尖在紙上慢慢移動,留下深深的墨痕。
墨很濃,字很正,像個穩(wěn)穩(wěn)當當站在那里的人,不偏不倚,不歪不斜。
窗外的月光又爬進來了,像誰撒了把銀粉,落在紙上,落在父子倆交疊的手上,落在那方青灰色的硯臺上。月光在硯臺里打了個滾,和殘墨混在一起,像揉進了片星光。
硯臺里的墨,好像又深了些。
像藏著一整個荷塘的水,也像藏著一顆正在慢慢長大的心,那顆心,正跟著墨一起,慢慢沉淀,慢慢變清,慢慢透出光來。
而案上的卷宗,還在安靜地躺著,像在等待著什么?;蛟S是等待這個攥著硯臺的孩子,將來用這方硯臺,寫下更多比“公”字更重的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