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輕雨的黑紗被風(fēng)掀起一角時,她正站在古堡玄關(guān)的大理石地面上。
腳下的冰涼順著單薄的禮服裙擺往上爬,像無數(shù)根細針扎進皮膚。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陸家莊園的全貌——哥特式尖頂刺破鉛灰色的天空,雕花鐵門上纏繞著荊棘狀的藤蔓,每片葉子的尖端都打磨得如通刀刃,在慘淡的日光下泛著冷光。
“愣著干什么?”身后傳來管家老陳的呵斥,他手里的黃銅燭臺在地面拖出刺耳的聲響,“陸家不養(yǎng)閑人,進了這門就得守規(guī)矩。”
蘇輕雨垂下眼,重新拉好黑紗。面紗是雙層的,里層是細密的網(wǎng)眼,能勉強看清前路,外層卻縫著三層厚重的黑絨,將她的臉徹底藏在陰影里。這是陸景琛的要求,婚書上附加的第一條條款:新娘必須時刻佩戴面紗,直至他允許摘下的那天。
她想起三小時前在蘇家地下室,繼母踩著她的手背,將那枚廉價的鍍金戒指塞進她手里的模樣?!疤K搖跑了,陸家催得緊,你不去誰去?”繼母的假指甲掐進她的臉頰,“別忘了你那病秧子弟弟還在醫(yī)院躺著,陸家給的彩禮,夠他換三個腎!”
雨水混著血水從額頭滑落,滴在婚書上“蘇搖”的名字上,暈開一小團模糊的紅。蘇輕雨當(dāng)時沒說話,只是盯著繼母身后那扇緊閉的鐵門——那是她被囚禁了三個月的地方,潮濕的墻壁上還留著她用指甲刻下的歪歪扭扭的“救”字。
“走吧?!崩详惖穆曇舸驍嗔怂幕貞?,他轉(zhuǎn)身走向旋轉(zhuǎn)樓梯,黑色燕尾服的下擺掃過地面,驚起一片灰塵。“婚禮在頂樓小禮堂,少爺說不用太麻煩?!?/p>
“不用太麻煩”幾個字,像一把鈍刀,慢悠悠地割著蘇輕雨的神經(jīng)。她跟著老陳踏上樓梯,每一步都踩在厚重的地毯上,悄無聲息,像個真正的幽靈。樓梯兩側(cè)的油畫里,陸家歷代先祖的眼睛似乎都在盯著她,那些鑲嵌在畫框里的寶石瞳孔,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審視的光芒。
頂樓小禮堂比她想象中更小,也更冷清。沒有鮮花,沒有賓客,甚至連音樂都沒有。只有一個穿著黑色教袍的神父,背對著門口站在圣壇前,手里的圣經(jīng)被翻得卷了邊。
圣壇上的燭臺里插著兩根白色的蠟燭,火焰明明滅滅,將神父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彩繪玻璃上,像個扭曲的巨人。玻璃上畫的是《最后的晚餐》,耶穌的臉被一道裂痕貫穿,恰好從左眼劃到下頜,讓那張悲憫的臉憑空多了幾分詭異。
“陸家少奶奶,請站到圣壇前?!鄙窀皋D(zhuǎn)過身,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,蘇輕雨這才發(fā)現(xiàn)他戴著一副黑布蒙眼布,布料上繡著細小的十字架。
她依言走到圣壇左側(cè),黑紗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右側(cè)的空位——那是新郎該站的位置。
陸景琛沒有來。
這個認知像一顆冰冷的石子,沉進蘇輕雨早已麻木的心湖。她早該想到的,一個用五百萬買走她弟弟救命錢,逼她替嫁的男人,怎么可能會在意這場婚禮?對他來說,她或許只是一個履行契約的工具,和門口那盞自動感應(yīng)燈沒什么區(qū)別。
“陸景琛先生,你愿意娶蘇搖小姐為妻嗎?”神父的聲音在空曠的禮堂里回蕩,帶著一種機械的重復(fù)感。
沒有人回答。
空氣安靜得能聽到蠟燭燃燒的噼啪聲,還有自已心臟在胸腔里微弱的跳動。蘇輕雨的指尖微微蜷縮,攥緊了禮服裙擺下藏著的那根銀針——那是她從地下室?guī)С鰜淼奈ㄒ粬|西,生母留給她的遺物,針尾刻著一朵小小的梅花。
“陸景琛先生?”神父又問了一遍,蒙眼布下的眉頭似乎皺了起來。
還是沒有回應(yīng)。
老陳不知何時站到了禮堂門口,他輕咳一聲,對著神父微微搖頭,然后轉(zhuǎn)向蘇輕雨,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:“少爺在處理公務(wù),您先宣誓吧。”
蘇輕雨沉默地抬起頭,黑紗后的目光穿過圣壇,落在彩繪玻璃上那道貫穿耶穌左眼的裂痕上。她忽然想起小時侯,生母給她講圣經(jīng)故事時說過,上帝在關(guān)上一扇門的時侯,總會留下一扇窗。可她的窗在哪里?
“蘇搖小姐,你愿意嫁給陸景琛先生,無論……”
“我叫蘇輕雨?!?/p>
三個字輕飄飄地從黑紗下飄出來,打斷了神父的話。老陳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,厲聲呵斥:“胡說什么!你的名字是蘇搖!”
蘇輕雨沒有理他,只是定定地看著神父胸前的十字架:“我叫蘇輕雨,輕重的輕,雨水的雨?!?/p>
她的聲音不大,卻帶著一種近乎固執(zhí)的清晰。這是她被囚禁三個月來,第一次說出自已的名字。那些被繼母用耳光和腳踹強行抹去的身份,那些被“蘇搖”這個名字覆蓋的過往,在這一刻,隨著這三個字,像破土的種子,執(zhí)拗地探出頭來。
神父似乎愣了一下,蒙眼布動了動,像是在分辨她的方位。幾秒鐘后,他才緩緩開口,聲音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:“蘇輕雨小姐,你愿意嫁給陸景琛先生嗎?”
蘇輕雨深吸一口氣,空氣里彌漫著蠟燭和灰塵混合的味道,讓她想起生母的舊閣樓。她閉上眼,腦海里閃過弟弟躺在病床上的蒼白小臉,閃過地下室墻壁上那些絕望的刻痕,最后定格在繼母那張猙獰的臉上。
“我愿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