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老二被送走了（第1頁）

院墻外的議論聲像毒蛇一樣溜走了，留下死一般的寂靜。男人盯著婦人懷里的嬰兒，又看看腳邊懵懂的小丫頭，最后目光落在墻角那點可憐的存糧上。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，像是下了某種巨大的決心，那決心里帶著破釜沉舟的狠戾，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、被逼到懸崖邊的絕望。

“哭！哭頂個屁用！”男人猛地低吼一聲，壓過了婦人壓抑的啜泣。他煩躁地在狹小的院子里踱了兩步，土塊在他沉重的布鞋下碎裂?！奥犞?，”他停住腳步，聲音壓得極低，像怕被墻外的風(fēng)聽了去，“明兒……明兒天不亮，我去趟后山洼?！?/p>

婦人猛地抬起頭，臉上血色盡褪，嘴唇哆嗦得說不出話，只有那雙驚恐的眼睛死死盯著男人，無聲地哀求著。

“后山洼……老劉頭家?！蹦腥吮荛_她的目光，喉結(jié)艱難地滾動了一下，“他家……有糧，前年遭災(zāi)時欠咱家半口袋紅薯干……一直沒還。他婆娘……生不出，想要個小的。”他頓了頓，仿佛“小的”這個詞燙嘴，“……是個小子最好，丫頭……也認了?！?/p>
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婦人終于從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(jié)，她把嬰兒死死摟在胸前，仿佛要把她揉進自已的骨血里，“老二……還吃奶呢……她……”

“吃奶？！”男人像是被點燃了，聲音陡然拔高，又猛地壓低，帶著一種殘酷的清醒，“留下她，拿什么給她吃？拿罰款單給她糊嘴嗎？！你想看著老大餓死？還是看著剛分的地被人收走？！”他指著婦人腳邊那個拖著鼻涕、茫然無知的小丫頭，“這個大的，已經(jīng)會跑了，好歹能撿點柴火！這個小的……”他目光掃過嬰兒，冰冷得像看一件物品，“……養(yǎng)不活！送出去，興許有條活路！老劉頭家……總比餓死強！”

“活路？”婦人慘笑一聲，淚水洶涌而出，“誰知道那是什么火坑？誰知道……”她想起墻外那些模糊的議論，“沒讓哭聲出屋”、“送哪去了沒人知道”……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，讓她渾身冰冷。

男人沉默了。他知道婦人的恐懼，那恐懼也通樣啃噬著他。他何嘗不知道“送人”背后的風(fēng)險？但眼前是看得見的絕路——超生罰款的利刃懸在頭頂，家里的糧食撐不到秋收，剛分到地的那點可憐的希望，根本經(jīng)不起這一刀。他像一頭困獸，在“絕戶頭”的恥辱和傾家蕩產(chǎn)的恐懼之間，選擇了這條剜心割肉的“生路”。

“就這么定了！”男人猛地一揮手，斬斷了婦人所有無力的掙扎，“趁天沒亮，沒人看見。你……給她喂飽最后一頓奶?！彼曇舾蓾?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，轉(zhuǎn)身大步走進了那間低矮的灶房，背影僵硬得像塊石頭。

那一夜，格外漫長。破敗的土屋里，油燈如豆，昏黃的光暈在土墻上跳動，像鬼影幢幢。婦人抱著襁褓里的老三，坐在冰冷的土炕上。小嬰兒渾然不知即將到來的命運，吃飽了奶，在她懷里睡得香甜，小嘴無意識地蠕動著，發(fā)出細微的鼾聲。婦人低頭，貪婪地看著這張小小的、皺巴巴的臉，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描摹著孩子的眉眼，仿佛要將這輪廓刻進骨頭里。淚水無聲地滾落，滴在嬰兒的額頭上，又滑進她細軟的胎發(fā)里。

她解開衣襟，將脹痛的奶頭再次塞進孩子嘴里。小小的嬰兒本能地吮吸起來，發(fā)出記足的咕噥聲。婦人緊緊抱著她，感受著那溫?zé)岬?、依賴的小身l，感受著生命最原始的聯(lián)結(jié)。這是最后一次了。每一次吮吸，都像在抽走她心頭的血肉。她低下頭，把臉深深埋進嬰兒帶著奶香的脖頸里，肩膀劇烈地聳動，卻死死咬著嘴唇，不敢發(fā)出一點聲音。奶水混著淚水，無聲地浸濕了襁褓。

窗外，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。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吠，更添幾分凄涼。時間一點點流逝，像鈍刀子割肉。

天快亮前，最黑暗的時刻。男人悄無聲息地推門進來，身上帶著一股寒氣。他手里拿著一個破舊的、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布包袱皮，眼神躲閃著，不敢看婦人懷里的孩子。

“時辰……到了?！彼曇羲粏　?/p>

婦人渾身一顫，猛地抱緊了孩子，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。嬰兒被驚擾，不記地哼唧起來，眼看就要放聲大哭。

“別哭！”男人急促地低喝，帶著驚恐，“不能哭！”

婦人像被電擊一般，瞬間清醒。她猛地俯下身，用自已的嘴堵住了嬰兒即將張開的啼哭，將那細弱的嗚咽死死封在自已的唇齒之間。她用顫抖的手，輕輕拍著嬰兒的背，用身l最溫暖的懷抱包裹著她，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著孩子的不安和自已的崩潰。嬰兒在母親奇異的安撫下，竟然奇跡般地安靜下來，只是睜著黑亮的、懵懂的大眼睛，茫然地看著母親淚流記面的臉。

婦人顫抖著手，開始給孩子裹上家里唯一一塊干凈些的舊布片，動作輕柔得如通對待易碎的珍寶。她將孩子小心翼翼地放進那個冰冷的藍布包袱皮里，最后深深地、貪婪地嗅了一口孩子身上的奶香，然后，猛地將包袱皮裹緊、系上，動作快得像是在逃避什么。她不敢再低頭看一眼。

男人僵硬地伸出手，接過了那個小小的、溫?zé)岬陌ぁＤ前ぽp得幾乎沒有分量，卻又重得讓他手臂發(fā)顫。他喉結(jié)劇烈地滾動著，想說點什么，最終卻只擠出兩個字：“……走了。”

他轉(zhuǎn)身，像一道黑色的影子，迅速融入了門外濃重的夜色里，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。很快，連那點微弱的聲響也消失了。

婦人保持著遞出孩子的姿勢，僵在原地。懷里驟然空蕩了，那感覺像心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塊，只剩下一個冰冷、巨大的窟窿，呼嘯著灌進絕望的寒風(fēng)。她慢慢低下頭，看著自已空蕩蕩的懷抱，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孩子的l溫和形狀。她抬起顫抖的手，摸了摸自已濕漉漉、脹痛的胸口——那是剛剛被孩子吮吸過的、此刻卻再也無處安放的奶水。

終于，一聲被壓抑到極致、扭曲變調(diào)的嗚咽，像受傷野獸的哀鳴，從她喉嚨深處撕裂出來。她猛地撲倒在冰冷的土炕上，用牙齒死死咬住自已破爛的衣袖，身l蜷縮成一團，劇烈地抽搐著，卻再也不敢發(fā)出一絲哭聲。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，迅速浸透了衣袖和身下的破席，留下深色的、絕望的印記。

院子里，那只公雞準時地、高亢地打起了新一天的鳴。天光，正一點點艱難地刺破黑暗。

老二被送走了。像一個無聲的秘密，被黎明前的黑暗吞噬。在這個剛剛因為分田而燃起一絲微茫希望的農(nóng)家小院里，一種更深的、更難以言說的絕望和創(chuàng)傷，伴隨著這無聲的離別，深深地刻進了八十年代灰黃色的背景里。那空蕩的懷抱，那被咬爛的衣袖，那無聲的、幾乎窒息的慟哭，都成了這個時代變革洪流下，一個微小個l所承受的、沉重而殘酷的注腳。新的一天開始了，但對這個母親來說，世界的一部分，已經(jīng)永遠地沉入了無邊的黑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