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家大院的海棠樹栽活的那年,楚玉微已經(jīng)四十歲了。新栽的樹苗是沈文軒從南京特意捎來的,據(jù)說是當年楚家老宅殘存的根須培育而成。她站在樹下看著顧晏廷笨拙地給樹苗澆水,他的拐杖在青磚地上敲出篤篤的聲響,像在為這遲來的新生伴奏。
“慢點澆,別淹了根?!?/p>
她抱著賬本從書房出來,石榴紅的旗袍換成了素色的棉布褂子,卻依然難掩骨子里的利落。顧晏廷如今成了湘南的聯(lián)防督辦,不再穿軍裝,可腰間的狼頭令牌還是不離身,上面的彈孔被玉微用金箔補好,在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。
碼頭的生意越讓越大,不僅有南北貨物往來,還添了往國外運茶葉和瓷器的航線。玉微特意在碼頭旁建了座驗貨樓,樓上的窗戶正對著楚家大院,她算賬累了,就能看見顧晏廷在院子里侍弄花草,或是給學堂的孩子們講當年的戰(zhàn)事。
“顧督辦,省里的電報?!?/p>
副官捧著文件進來時,正撞見顧晏廷給玉微捏肩,趕緊低下頭。電報上說南京要削減地方聯(lián)防經(jīng)費,還暗示要把碼頭收歸國有。顧晏廷看完把電報拍在桌上,拐杖重重戳地:“他們忘了是誰守住的湘南!”
玉微接過電報,指尖劃過
“國有化”
三個字,突然笑了:“急什么,當年日本人的炮彈都沒怕過,還怕幾張紙?”
她翻開賬本,在茶葉出口那一欄重重圈了個圈,“咱們的祁門紅茶在倫敦賣得好,讓洋行給南京遞個話,碼頭要是收了,他們的洋布也別想從湘南過?!?/p>
顧晏廷看著她算盤打得噼啪響,突然伸手合上賬本:“跟你說個事。”
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,打開是枚磨得光滑的銅戒指,“當年在戰(zhàn)地醫(yī)院想說沒說的話,現(xiàn)在說還來得及嗎?”
玉微的指尖撫過戒指內側的刻痕,那上面是個小小的狼頭,和他令牌上的一模一樣。她沒說話,只把戒指套在無名指上,大小竟剛剛好。窗外的海棠樹被風一吹,落下幾片新葉,落在賬本上,像枚綠色的印章。
沈文軒來讓客時,正趕上他們請鄉(xiāng)親們吃飯。院子里擺了十幾張方桌,顧晏廷拄著拐杖給老人們敬酒,玉微則在廚房指揮著下人添菜。他站在海棠樹下看著這一幕,突然覺得上海的洋樓和汽車,竟不如這紅土上的煙火氣實在。
“文軒兄,嘗嘗這剁椒魚。”
顧晏廷拉著他入座,語氣里帶著東道主的熱忱,卻在碰杯時悄悄用了些力。沈文軒笑著應下,目光落在玉微指間的銅戒指上,隨即舉杯一飲而盡,酒液的辛辣里,仿佛還能嘗到當年楚家宴會上的滋味。
飯后,沈文軒要回南京了。玉微去碼頭送他,看著他的船消失在江霧里,突然輕聲說:“他其實可以留下的?!?/p>
顧晏廷的拐杖在她身后輕輕一點:“有些人,注定是天上的云,留不住?!?/p>
他握住她的手,兩枚戒指在陽光下相碰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。
那年冬天,湘南遭了雪災。碼頭的棧房被壓塌了半邊,學堂的屋頂也漏了雪。玉微把賬上的銀元拿出來賑災,顧晏廷則帶著聯(lián)防隊挨家挨戶送棉衣。有天夜里他們忙到三更才回家,爐火上溫著的米酒還冒著熱氣,兩人坐在爐邊烤火,看著對方頭發(fā)上的雪花化成水珠,突然覺得這日子雖然清苦,卻比任何榮華都踏實。
“你說,這樹明年能開花嗎?”
顧晏廷望著窗外的海棠苗,眼神里有了從未有過的溫柔。玉微靠在他肩上,聽著他沉穩(wěn)的心跳,像聽著這紅土大地的脈搏:“會的,你看這根扎得多深?!?/p>
風雨又至
抗戰(zhàn)勝利的消息傳來時,楚玉微正在碼頭驗貨。工人們扔下手里的活計歡呼雀躍,有人把她舉起來拋向空中,她的棉布褂子被風吹得鼓起,像只重返天空的鳥兒。顧晏廷拄著拐杖從人群里擠過來,臉上的皺紋笑成了花,手里緊緊攥著那塊懷表,表蓋被摩挲得發(fā)亮。
可和平的日子沒過多久,內戰(zhàn)的陰云又籠罩了湘南。南京派來的特派員住進了楚家大院隔壁的公館,整天盯著碼頭的動向,話里話外都在暗示玉微把生意交給
“國家經(jīng)營”。顧晏廷的聯(lián)防隊被編入正規(guī)軍,上面催著他開往前線的電報,雪片似的飛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