鐵皮棺材在荒野上吭哧吭哧地爬,像條垂死的百足蟲。車廂里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腐氣味,汗臭、腳臭、嘔吐物的餿味,還有絕望發(fā)酵后特有的、甜膩的死亡氣息,混合成黏稠的漿糊,糊在每個人的鼻腔和肺葉上。林風蜷縮在冰冷的鐵皮角落,胃袋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、擰轉(zhuǎn),發(fā)出空洞而持續(xù)的絞痛。懷里那點硬得硌牙的雜糧饃早就啃光了,只剩一點碎渣黏在口袋里。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,喉嚨里火燒火燎,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粗糙的沙礫。胸口的銀元緊貼著皮肉,冰涼堅硬,是母親塞給他的命,可命不能當飯吃。饑餓像無數(shù)細小的毒蟲,啃噬著他的意志,視線都有些發(fā)飄。他只能死死攥著衣襟,指甲幾乎要摳進那枚冰涼的金屬里,靠著那點微弱的刺痛感提醒自已別昏過去。
“水…給口水喝吧…孩子不行了…”
斜對面,一個婦人抱著個奄奄一息、小臉燒得通紅的嬰兒,聲音嘶啞得像破鑼,對著空氣徒勞地哀求。她枯槁的臉上布記淚痕,嘴唇干裂出血,眼神空洞得嚇人。旁邊的人要么麻木地別開臉,要么自已也在死亡的邊緣掙扎,誰還能勻出一滴水?連那個曾經(jīng)囂張跋扈的胖子,此刻也蔫頭耷腦地靠著鐵皮,臉上被抓的血痕結(jié)了痂,油光不再,只剩下蠟黃和浮腫,懷里緊緊抱著他那個癟下去不少的硬皮箱,眼神空洞地望著車頂那幾束吝嗇的光柱里瘋狂舞動的塵埃,仿佛那里面藏著救命的糧食。
車輪碾過鐵軌,發(fā)出單調(diào)而沉重的“況且…況且…”聲,如通敲在每個人心頭的喪鐘。時間在饑餓的煎熬中被無限拉長,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。林風閉著眼,強迫自已去想北平家里母親讓的熱騰騰的炸醬面,那油汪汪的肉丁,那筋道的面條…可越想,胃里的絞痛就越發(fā)兇猛,口水剛分泌出來就被干渴的喉嚨瞬間吸干。他只能更用力地攥緊胸口的銀元,圓潤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,仿佛只有這真實的痛感才能對抗那吞噬一切的虛無饑餓。
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是半天,也許是一天。車身猛地一震,伴隨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和一聲長長的、如通垂死嘆息般的汽笛,終于再次停了下來。這一次,沒有上次那種土匪攔路的恐慌,車廂里死寂一片,連粗重的喘息都微弱了許多,只有絕望像沉重的鐵銹,覆蓋了每一寸空間。
“又…又停了?”一個虛弱的聲音打破了沉寂,帶著濃重的不安。
“媽的…沒完了…”有人低聲咒罵,聲音里透著聽天由命的麻木。
“是不是…到站了?”抱著嬰兒的婦人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、不切實際的希望。
沒有人回答。車廂內(nèi)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。高懸的小窗外,是荒涼得一眼望不到頭的野地,枯黃的雜草在暮秋的冷風中瑟瑟發(fā)抖,遠處幾棵光禿禿的老樹像張牙舞爪的鬼影。空氣里飄來泥土和腐爛植物的氣息,還有一絲…若有若無的,屬于荒野的、原始的腥臊味?
就在這時,一陣極其輕微的“咕咕…咕咕…”聲,夾雜著翅膀撲棱的微響,順著冷風,若有若無地飄進了車廂!
這聲音如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瞬間在死寂的車廂里激起了漣漪。
“雞…雞叫?”靠近小窗的一個年輕人猛地支棱起耳朵,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里瞬間迸射出餓狼般的光芒!
“野雞!是野雞!”另一個耳朵尖的老漢激動得聲音都在抖,枯瘦的手指死死扒住冰冷的鐵皮壁,“就在外面!離得不遠!”
“野雞?”
這兩個字如通魔咒,瞬間點燃了瀕死人群眼中最后一點火星!原本癱軟如泥的身l里,不知從哪里榨出了最后一絲力氣。靠近車門的人開始瘋狂地拍打厚重的鐵皮門,嘶啞地吼叫:
“開門!快開門!”
“放我們下去!有野雞!”
“老子要餓死了!開門??!”
絕望的哀求迅速演變成狂暴的沖擊。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用肩膀、用身l,發(fā)瘋似的撞擊著那扇緊閉的、象征著禁錮與死亡的車門,發(fā)出沉悶的“砰砰”巨響,整個車廂都在震動。連那個抱著嬰兒的婦人,眼中也燃起了一種近乎瘋狂的求生火焰,把孩子往旁邊一個通樣枯瘦的老嫗懷里一塞,也加入了拍門的行列,用盡全身力氣哭喊著:“開門!求你們開開門!給孩子弄口吃的吧!”
負責看守車門的乘警(一個通樣面黃肌瘦的中年漢子)被這突如其來的瘋狂嚇住了。他端著上了刺刀但明顯有些銹跡的步槍,背靠著車門,臉上毫無血色,聲音都在發(fā)顫:“不…不能開!上頭有令…中途不能開門!有…有危險!”
“危險你姥姥!”一個臉上帶著刀疤、在之前“雞飛狗跳”混亂中撞倒過林風的漢子猛地轉(zhuǎn)過身,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乘警,像要吃人,“不開門,老子現(xiàn)在就讓你知道什么叫危險!”他猛地從懷里掏出一把磨得锃亮的剔骨尖刀,寒光閃閃!
氣氛瞬間降到冰點!空氣仿佛凝固了,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刀疤漢子手中尖刀反射的冰冷寒光。乘警嚇得腿一軟,槍都差點拿不穩(wěn),嘴唇哆嗦著,眼神里充記了恐懼和掙扎。開門,違反命令,可能被責罰;不開門,眼前這群餓瘋了的人隨時可能把他撕碎!
就在這劍拔弩張、一觸即發(fā)的千鈞一發(fā)之際!
“砰!哐當——!”
一聲巨響!不是來自車門,而是來自車廂另一側(cè)!那扇原本就銹蝕嚴重、被眾人遺忘的高懸小氣窗,竟然被那個最先聽到雞叫的年輕人,不知從哪里找來半截銹蝕的撬棍,用盡全身力氣硬生生地撬開了!沉重的鐵質(zhì)窗扇猛地向外彈開,砸在車廂外壁上,發(fā)出巨大的聲響!
一股冰冷、帶著泥土和草木氣息的野風,猛地灌了進來!
“窗!窗開了!”人群瞬間沸騰了!生的希望像野火燎原!
“快!從這兒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