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車碾過青石板路,發(fā)出規(guī)律的“咯噔”聲,像一支被拉長的調(diào)子,在清晨的薄霧里悠悠蕩開。
林疏玥坐在軟墊上,刻意與顧晏辭隔開半臂距離,目光始終焦著在窗外飛逝的街景——朱漆的牌坊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紅,挑著擔子的貨郎搖著銅鈴走過,鈴音清越,驚飛了檐角棲息的麻雀,灰撲撲的影子掠過黛色的瓦當,留下轉(zhuǎn)瞬即逝的漣漪。
可耳廓卻像生了銹的銅鈴,總在不經(jīng)意間捕捉著身旁人的動靜。顧晏辭翻書時紙張摩擦的輕響,指尖叩擊膝頭的“篤篤”聲,甚至連他平穩(wěn)的呼吸聲,都像浸了水的棉線,絲絲縷縷纏上心頭。
她下意識地摩挲著錦袍的盤扣,那是枚鏤空的纏枝蓮紋樣,指尖劃過蓮花的紋路,能觸到工匠精心打磨的圓潤,料子是去年生辰時父親送的杭綢,觸手如流云般順滑,此刻卻像生了細刺,硌得心口微微發(fā)慌。
“快到聚寶閣了?!鳖欔剔o忽然合上冊子,書頁相擊的輕響打破了車廂里的沉寂。他的目光落在她緊繃的側(cè)臉上,晨光透過車窗斜斜切進來,在她下頜線投下一道淺淡的陰影,像水墨畫里未干的筆觸。
“待會兒見了劉掌柜,你依舊扮作尋他對賬的舉子,我會以查訪商戶為由隨行?!彼D了頓,指尖輕叩膝頭,骨節(jié)分明的手指在素色的褲料上留下淡淡的白痕,“記住,無論聽到什么,先沉住氣?!?/p>
林疏玥側(cè)過頭,正對上他沉靜的眼眸。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像浸在深潭里的黑曜石,深不見底,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處的褶皺。
她點了點頭,剛想說“多謝殿下提醒”,卻見他忽然探過身來,溫?zé)岬臍庀⒎鬟^耳畔,帶著松煙墨與冷梅混合的清冽。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住她束發(fā)的玉簪,極輕地往緊里旋了旋,指尖的溫度透過冰涼的玉石傳來,像初春融雪時的第一縷暖意。
“發(fā)簪松了。”他的聲音壓得很低,帶著些沙啞道:“莫要露了破綻?!?/p>
林疏玥猛地別過臉,耳尖騰地紅了,像被晨露打濕的石榴花。這人總能在最正經(jīng)的時侯,讓出些讓人面紅耳赤的舉動,像頑童突然擲出的石子,在平靜的心湖里炸開一圈圈漣漪。
她攥緊衣袖,指尖陷進柔軟的錦緞里,低聲道:“多謝殿下?!?/p>
馬車在聚寶閣后門停下時,日頭已升至半空,金晃晃的光線穿過稀薄的云層,在青石板路上織出一張明亮的網(wǎng)。
顧晏辭換上一身藏青常服,領(lǐng)口袖口滾著素色的邊,看著倒像個尋常的管事先生,只腰間那枚羊脂玉牌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,隱隱透著不容忽視的貴氣。
春桃捧著個賬本匣子跟在林疏玥身后,頭埋得幾乎要碰到胸口,眼觀鼻鼻觀心,仿佛腳下的石板縫里藏著什么稀世珍寶。
聚寶閣的后門通著內(nèi)院,墻角的石榴樹正開得熱鬧,朱紅的花瓣落了一地,像鋪了層細碎的胭脂。
幾個伙計正搬著木箱往里走,箱角露出些綢緞的邊角,水綠的、緋紅的、月白的,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澤,像是剛從江南的煙雨里撈出來的,還帶著水汽的靈動。
顧晏辭朝守門的小廝亮了亮腰間的玉牌,那小廝原本還帶著幾分倨傲的臉瞬間堆成了褶子,腰彎得像張弓,忙不迭地往里通報,聲音里帶著刻意的諂媚:“劉掌柜!有貴客來啦!”
“劉掌柜在嗎?”林疏玥故意提高了些嗓音,壓粗的聲線里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不耐煩,像極了那些被怠慢的富家公子,“前日說好今日對賬,怎的連個人影都不見?”
正說著,內(nèi)院月門后轉(zhuǎn)出個身影,正是劉掌柜。他穿著件漿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布長衫,領(lǐng)口處磨出了細細的毛邊,眼下烏青一片,像被潑了墨,顯然昨夜沒睡好。
他見了林疏玥先是一愣,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,隨即堆起笑,皺紋擠在一起,像顆風(fēng)干的核桃:“這位公子是?”
“在下林文,上月與劉掌柜約好核對城南鋪子的賬目?!绷质璜h從春桃手里接過賬本,封面是暗紅色的絨布,邊角有些磨損,“劉掌柜這記性,莫不是昨夜喝多了?”
劉掌柜的笑容僵了僵,像被凍住的湖面,眼神閃爍著往顧晏辭身上瞟,那目光里有探究,有忌憚,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慌亂。
顧晏辭適時開口,語氣平淡得像杯涼白開:“我是府里管采買的,聽聞聚寶閣的賬目最是清楚,特來取些樣本回去參考?!彼f著,目光漫不經(jīng)心地掃過院角的木箱,那些蓋著粗布的箱子堆得老高,“劉掌柜這是進了新貨?”
“只不過是些南邊送來的云錦。”劉掌柜擦了擦額頭的汗,汗珠在陽光下亮晶晶的,像碎掉的星子,他忙引著他們往里走,腳步有些踉蹌:“林公子里面請,賬目都在賬房呢。這位管事也請,小的這就取賬本給您看。”
穿過抄手游廊時,廊下的紫藤花正落得紛紛揚揚,淡紫色的花瓣粘在青石板上,像鋪了層薄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