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土墩定名（第1頁）

天圣五年的春天，道縣營樂里的泥巴還沒干透，就被一群扛鋤頭的漢子翻出了新氣。

凍土剛化，黑褐色的泥塊里混著去年的稻根，像老人下巴上沒剃干凈的胡茬。田埂邊的蒲公英頂著黃腦袋，被風一吹就晃，像是在給翻地的漢子們點頭。

村前的空地上，堆起五個土墩。不是什么正經(jīng)工程，是縣里修水渠時多出來的余土，被牛車拉到這兒，胡亂堆成了團。它們高矮不一，胖瘦不等，像五個沒穿衣裳的胖小子，傻愣愣地蹲在那兒，臉上還沾著草屑。

孩子們可不管這些。放了學，書包往地上一扔，“啪嗒”一聲揚起陣灰，就光著腳丫往上沖。土墩上的泥塊被踩得亂飛，驚起的螞蚱蹦到誰脖子里，能惹出一串尖叫，比荷塘里的青蛙叫得還歡。

周敦頤不跟他們鬧。

他剛記五歲，個頭比通齡孩子矮半頭，像棵沒長開的豆苗。穿著件洗得發(fā)白的粗布褂子，袖口還打著個補丁，是鄭氏用讓棉襖剩下的邊角料縫的，藍一塊灰一塊，像只花蝴蝶停在胳膊上。

別的孩子在土墩上追打時，他就蹲在最矮的那個土墩旁，小手托著下巴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瞅。睫毛上沾著土灰，像落了層霜，他也不擦。

第一天，他瞅了半晌，伸手摸了摸土墩表面的裂紋。那些裂紋彎彎曲曲，像在數(shù)老人臉上的皺紋，又像田埂上蜿蜒的小路。他摸得很輕，指尖劃過裂紋時，像在撫摸誰的傷疤。

第二天，下了場小雨。雨不大，像篩子篩下來的，密密麻麻。土墩吸飽了水，變成了深褐色，像被誰潑了桶濃茶。他照樣蹲在那兒，手指插進濕泥里，再慢慢拔出來，看泥在指縫間往下掉，像扯不斷的線，又像奶奶紡車紡出的棉絮。

第三天晌午，日頭把土墩曬得暖烘烘的。泥土的腥氣混著陽光的味道，鉆進鼻子里，有點嗆，卻讓人踏實。周敦頤突然站起身，拍了拍褲子上的土，褲子上沾著的泥塊“簌簌”往下掉，像撒了把碎石頭。他朝著正在田埂上抽煙袋的張阿爺跑過去。

“阿爺，阿爺！”他跑得太急，小腳丫在泥地上打滑，差點被石頭絆倒，扶住張阿爺?shù)母觳膊耪痉€(wěn)。張阿爺?shù)母觳采先羌∪猓舶畎畹?，像塊老樹根?！八鼈冇忻至?！”

張阿爺把煙袋鍋在鞋底子上磕了磕，“砰砰”兩聲，煙灰落下來，沾在他的黑布鞋上。他瞇著眼看周敦頤，眼角的皺紋擠成了堆：“啥有名字了？你家的蘆花雞又下蛋了？上次你說雞叫‘白姑娘’，下的蛋是不是該叫‘白珠子’？”

“不是雞！”周敦頤拽著他往土墩那邊走，小手使勁拉，臉都憋紅了，“是它們！”

他指著最高的那個土墩，陽光正照在頂上，泛著層金光，像誰撒了把碎金子。

“這個該叫‘金’?！彼谥_，手掌在土墩上比劃，掌心的泥印在土墩上拓出個小小的掌紋?！袄锩娌刂柕墓?，摸上去暖乎乎的，像阿爹的酒壺。阿爹的酒壺早上揣在懷里，到了晚上還是熱的！”

張阿爺愣住了。他活了大半輩子，只知道金子能換米，能打鐲子，從沒聽說過土墩也能叫“金”。他伸手摸了摸土墩，果然是暖的，倒像是被太陽吻過，還留著吻痕。

“那……這個呢？”張阿爺指著旁邊一個長了些草芽的土墩，草芽尖尖的，嫩得能掐出水。

周敦頤眼睛亮了亮，像被風吹動的星星。他蹲下去扒開草芽看了看，嫩綠色的芽尖正使勁往外鉆，像要把土墩頂個窟窿。

“這個叫‘木’?！彼闹讣廨p輕碰了碰草芽，像怕碰疼了它們，動作輕得像蝴蝶點水?！澳憧?，能長出東西來的，都該叫‘木’。就像我家院里的那棵石榴樹，春天一到就發(fā)芽，夏天就開花，秋天就結果，忙得很！”

風從田埂上吹過來，帶著油菜花的香，甜絲絲的。張阿爺看著周敦頤認真的側臉，突然覺得這孩子的眼睛跟別人不一樣——黑得像深潭，亮得像星星，能看見土墩里藏著的秘密，那些大人看不見的秘密。

“那下下這三個呢？”張阿爺?shù)穆曇舴泡p了，像怕驚擾了什么。

周敦頤站起身，跑到第三個土墩前。這個土墩離荷塘最近，底部還帶著些潮氣，摸上去涼涼的，像剛從井里撈出來的西瓜。

“這個叫‘水’。”他用手掌按在土墩上，掌心的溫度把土墩印出個淺窩。“里面藏著水的魂，不信你聞——有荷塘的味兒。阿娘洗過的衣裳晾在荷塘邊，曬干了都帶著這味兒！”

張阿爺還真湊過去聞了聞，除了土腥味，啥也沒聞見?？煽粗芏仡U篤定的眼神，那眼神亮得像在發(fā)光，他竟沒好意思說破，只是點了點頭：“嗯，是有點?！?/p>

第四個土墩在最邊上，被孩子們踩得最厲害，表層的土都松了，露出下面的干黃土，像老人掉了牙的嘴。周敦頤抓起一把土，在手里搓了搓，土末子從指縫漏下去，像細沙，又像面粉。

“這個叫‘火’?！彼牧伺氖?，土灰飛起來，落在他鼻尖上，像沾了顆白芝麻。“它脾氣躁，你看被太陽曬得裂了縫，像我娘燒火時炸開的火星子，噼里啪啦的，一點就著！”

最后一個土墩，是最矮最胖的那個，穩(wěn)穩(wěn)地扎在中間，像個鎮(zhèn)場子的。周敦頤圍著它轉了一圈，然后張開雙臂抱了抱——他的胳膊太短，根本抱不過來，只能抱住一小半，像抱著個大冬瓜。

“這個叫‘土’?！彼銎鹉槪柟獍阉挠白油对谕炼丈?，小小的，像個跟屁蟲?！八顚嵲冢芡兄鴦e的兄弟，就像阿爹托著我。上次我爬樹摔下來，就是阿爹接住我的，他的胳膊像鐵打的！”

五個土墩，被他一一叫出了名字。風過時，土墩上的草葉沙沙響，像是在應和，又像是在道謝。

幾個在旁邊玩鬧的孩子聽見了，都圍過來看熱鬧。他們的臉上手上全是泥，像剛從泥里撈出來的泥鰍。

“周敦頤你傻了！土墩還能叫‘金’？”一個大嗓門的男孩喊道，他是村東頭王屠戶的兒子，說話也帶著股子橫勁。“我爹說金子能買糖吃，能買肉吃，這土疙瘩能嗎？能換你手里的麥芽糖不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