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梅雨季總帶著化不開的黏膩。雨絲如愁緒,斜斜織了三天三夜,將臨河鎮(zhèn)的青石板路浸得發(fā)亮,倒映著兩岸粉墻黛瓦的殘影。沈硯踏著積水穿過巷弄時,靴底碾過一片被打落的黃梅,酸澀的汁水混著雨水濺開,像極了方才在周家后巷見到的那攤尚未干涸的血跡。
“沈大人,這邊請?!币返牟额^趙三縮著脖子,油紙傘沿的水流順著他黝黑的脖頸滑進(jìn)衣領(lǐng),引得他打了個寒顫?!爸芾蠣斔赖悯柢E,小的當(dāng)差三十年,沒見過這么……安靜的兇殺現(xiàn)場?!?/p>
沈硯“嗯”了一聲,目光掠過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。樹干上系著一圈褪色的紅繩,繩結(jié)處掛著半片銹蝕的長命鎖——這是鎮(zhèn)上人為孩童祈福的習(xí)俗。雨幕中,鎖片晃悠著,像只失神的眼睛。
周家大門虛掩著,門楣上懸掛的“文魁”匾額被雨水沖刷得字跡模糊??邕M(jìn)門檻的瞬間,青梧忽然拽了拽沈硯的衣袖,聲音壓得極低:“沈先生,這里的‘氣’好沉,像被什么東西捆著。”
她仰頭望著天井里那方被雨云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,鼻尖微微抽動。失憶后的青梧對這類無形之物總是格外敏感,就像初春的嫩芽能最先感知到凍土下的暖意。沈硯抬手按在她頭頂,將一股微弱的陰氣注入她l內(nèi):“別亂感應(yīng),小心被纏上?!?/p>
正廳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,卻被一股更詭異的甜香中和著,甜腥交織,聞之令人作嘔。周老爺?shù)氖琹倒在紫檀木書桌旁,胸口插著一柄暗紅色的油紙傘,傘骨沒入大半,傘面張開著,遮住了他圓睜的雙眼。鮮血從傘骨縫隙滲出,順著傘面的褶皺蜿蜒流下,在地面積成小小的血洼,血洼里倒映著天花板上精致的纏枝蓮紋樣,透著一種荒誕的奢靡。
“死者周啟山,六十一歲,前明翰林,致仕后隱居于此,以嚴(yán)苛教子孫聞名?!壁w三遞上卷宗,聲音發(fā)緊,“兇手是他獨(dú)子周子墨,今年二十,剛中了舉人。仆役聽見書房爭吵,撞門進(jìn)來時,就見周公子呆站著,手里還握著那把傘的傘柄,周老爺已經(jīng)沒氣了?!?/p>
沈硯蹲下身,指尖懸在油紙傘上方一寸處。傘面上的桐油在雨水濕氣中泛著油膩的光,暗紅色的傘面并非顏料,而是由無數(shù)層桑皮紙疊加,每層紙上都用極細(xì)的狼毫描著繁復(fù)的符文——那些符文扭曲如蛇,隱隱透著金線,正是昆侖特有的“牽絲傀儡符”的變l。
“這傘……”青梧湊過來,指著傘骨與傘面銜接的地方,“好像在動。”
沈硯眼神一凜。果然,在無人注意的角落,幾根最細(xì)的傘骨正以肉眼難辨的幅度輕微震顫,仿佛有生命般。他屈指輕彈,一滴凝結(jié)了陰氣的水珠落在傘面上。水珠并未滑落,而是像滴入滾燙的油鍋般瞬間炸開,化作一縷青煙。青煙中,隱約傳來細(xì)碎的鎖鏈聲。
“把周子墨帶過來?!鄙虺幷酒鹕恚曇衾涞孟裣锟诘挠晁?。
片刻后,兩個衙役架著一個面色慘白、眼神空洞的年輕書生進(jìn)來。周子墨穿著一身洗得發(fā)白的青布長衫,領(lǐng)口沾著暗紅的血跡,雙手被粗麻繩捆著,卻沒有掙扎,任由衙役將他推到沈硯面前。
“抬起頭。”沈硯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(yán)。
周子墨緩緩抬頭,露出一張清秀卻毫無生氣的臉。他的瞳孔渙散,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,像個被抽走了提線木偶。沈硯注意到,他的脖頸左側(cè),有一道極細(xì)的、淡金色的印痕,像是被什么柔軟的線勒過。
“案發(fā)時,你在讓什么?”
“……讀書?!敝茏幽穆曇舾蓾硢?,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,“父親說……說我的策論不夠精進(jìn),要我重寫?!?/p>
“爭吵的內(nèi)容?”
“……忘了?!敝茏幽H坏?fù)u搖頭,“只記得父親很生氣,他說……說我這輩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。然后……然后就看見這把傘……”他的目光落在那柄染血的油紙傘上,身l突然劇烈顫抖起來,“它自已飛起來了!它纏上我的手,逼著我……逼著我……”
話未說完,他突然發(fā)出一聲凄厲的尖叫,猛地掙開衙役的束縛,朝著墻角縮去,雙手死死捂住耳朵,像是聽到了什么可怕的聲音。
沈硯皺眉,轉(zhuǎn)身走向那柄油紙傘。傘面上的血跡不知何時變得鮮紅欲滴,那些扭曲的符文開始發(fā)光,空氣中的甜腥氣愈發(fā)濃重。他伸手握住傘柄,入手冰涼,仿佛握著一塊萬年玄冰。傘柄是陰沉木所制,上面刻著細(xì)密的云紋,末端鑲嵌著一顆墨綠色的珠子——那珠子并非玉石,而是某種生物的眼球,此刻正幽幽地轉(zhuǎn)動著,看向縮在墻角的周子墨。
“周老爺?shù)幕昶牵磺粼趥憷锪??!鄙虺幍穆曇羝届o無波,“這傘是個養(yǎng)魂器,用‘牽絲傀儡符’將父魂煉化成操控子身的媒介。剛才的爭吵,恐怕是周老爺?shù)膱?zhí)念在驅(qū)使這傘行兇。”
青梧聽得心驚,走到周子墨身邊,輕聲安撫:“別怕,我們會幫你。”她的指尖無意中觸碰到周子墨頸間的淡金色印痕,那印痕竟像活物般縮了一下。
就在此時,那柄油紙傘突然劇烈晃動起來,傘面猛地張開,無數(shù)根透明的絲線從傘骨中射出,如毒蛇般纏向周子墨!青梧眼疾手快,一把將周子墨推開,自已卻被絲線纏住了手腕。
“青梧!”沈硯臉色驟變,揮掌劈向絲線。掌心的陰氣與絲線碰撞,發(fā)出“滋啦”的聲響,絲線卻并未斷裂,反而像有粘性般纏上了他的手掌。
沈硯心中一沉。這絲線絕非普通的妖絲,里面蘊(yùn)含著昆侖特有的神力,能吸收陰邪之氣。他另一只手摸向懷中的判官筆,筆身卻異常安靜,沒有絲毫異動——這意味著,天道默許甚至縱容這種操控。
“沈硯!”青梧的聲音帶著痛苦,那些絲線正往她的皮肉里鉆,留下一道道淡金色的印記,“它在吸我的力氣……”
沈硯眼神一厲,不再保留。他催動l內(nèi)的龍族血脈,一股微弱卻精純的龍氣順著手臂涌入掌心。絲線觸到龍氣,瞬間發(fā)出凄厲的尖叫,化作灰燼。沈硯趁機(jī)抓住青梧的手腕,將她拉到身后,目光如刀般射向那柄油紙傘。
“孽障!”他低喝一聲,判官筆終于被驚動,自行飛出,筆尖直指傘面。墨色的光華在筆尖凝聚,眼看就要將油紙傘擊碎。
“不要!”青梧突然喊道,“傘里還有周老爺?shù)幕昶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