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后,我聽到了前方傳來一陣震人心魄的悶響,夾雜著驚呼和山水滾落之聲。我跌跌撞撞手腳并用地攀爬過去,卻已忘不見祁晝的人影。
雨終于落了下來,從山頂往下望,山腹云霧繚繞,如處云端,不見其底。下面似乎是座湖泊,水汽更盛。
我再怎么目眥欲裂地去瞧,都只能看到祁晝那墨綠色的沖鋒衣掛在懸崖腹部的一棵樹枝椏上,隱隱綽綽地掩蓋在茫茫霧中,不知那衣服主人已在崖底湖中的哪個角落……粉身碎骨。
大結局(中)
再過許多年,我都說不清自己那刻是什么心情,只是一直盯著那衣服看了太久,眼眶都有些發(fā)疼發(fā)熱了。
我想笑,也覺得自己該高興。那可是祁晝啊,那樣無所不能位高權重,又曾那樣玩弄我讓我失去一切的人。我除掉了他,我殺了他,這是多么艱難、多么了不起的事情。
我抿了抿嘴,卻笑不出來,只嘗到了自己滿口的血腥氣。眼睛真是疼啊。我抹了把眼眶,沒有淚水。這自然是個好消息,但心口卻脹痛得快要裂開,情緒充沛激烈地超越了這具軀殼的承載極限。我仿佛聽到了瓷器底部碎裂的聲音,隨著這一聲脆響,里面所有的東西……靈魂、血肉……都從這個破口洶涌而出,什么都沒有剩下。
我只覺得這輩子都沒有這么暢快過,又覺得這一生都沒有這么無望過。
看著山崖下的那件祁晝的沖鋒衣,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還活著做什么。
——我是說,真可笑。我千方百計地想殺死他,活下來。
但當他真的死了,我忽然不太明白我活著做什么。
我緩緩地站起來,或許因為大腦突然缺血,一陣強烈的頭暈目眩襲來,我抱住一棵高大粗糙的樹木穩(wěn)住身形,卻想到了祁晝身上森林的氣息,想到了我逝去的十年……從未去想他,卻無時無刻不想到他的十年。
我忽然意識到,無望在……我再也沒有人可以恨了。
——也再也沒有人……可以愛了。
直到,我聽到背后林葉窸窣,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尖利刺耳的笑聲。我倏然回頭,卻見到一張噩夢里的臉孔!
是蛇男!十年前曾圈禁我和賀白的夜總會老板!
但他看起來完全不同了。曾經用發(fā)膠梳理的一絲不茍的黑發(fā)只剩下寥寥花白繚亂的幾根,面部還有一條從太陽穴劃至嘴角的巨大傷疤,穿著一件臟污到看不出原色的軍大衣。
據說自從嚴打之后,他的生意一直不好,茍延殘喘著,也不知靠什么把柄依仗撐著沒被捕坐牢。直到兩年前,張瓊安以一樁地產收購案,將包括蛇男在內的好幾個xiong無點墨的投機分子都忽悠瘸了,讓他們傾家蕩產。
這些人大多是黑灰產發(fā)家,因此張瓊安此舉也算大快人心。當時,我已覺得這輩子都不會接觸到那些人和事,于是只是遙遙灑了半杯酒,又自己飲了半杯。便當我這個沒用的廢物兒子借花獻佛,遙告父母了吧。
他應該早就被判處十數(shù)年入獄。因此,趙知義提到有人在跟蹤我,我也沒想到會是他——這個我父親諸多仇人中,最為心狠手辣的家伙。
張瓊安當年曾告訴我,蛇男此人手里一定不止條人命。但他太像一條滑膩的毒蛇了,手段陰損,擅長借刀sharen,因此始終沒有實證。聽說他年輕時曾喜歡上一個女人,人家看不上他,他表面上也不糾纏,暗地里給那女人的丈夫和另一命追求者吃飯遞煙,暗中挑撥,最后不知怎么弄的,那二人雙雙入獄,還連帶殺了蛇男當時競爭夜總會主事的最有力競爭者。那女人還真當蛇男是丈夫的好兄弟,去求他幫忙,蛇男一頓譏諷,那女子當晚就和幼兒死在家中,也不知是不是真是zisha。總之是家破人亡。
我十年前便看得出,此人若是纏上盯上什么人,就是不喜不休。
“哈哈哈哈哈周灼,周小少爺啊。你可真是只會藏的小刺猬,要不是運氣好遇上陳威南想找人收拾你,我是怎么也找不到你的。”蛇男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,雙手插兜,緩緩靠近我。我看到了他手中露出一寸的彈簧刀。
與此同時,當年那些羞辱的、可怖的片段像夢魘一樣在我思緒中叢生,我只覺xiong口那團紋身又燙又痛,面上卻到底學會了一點滴水不露,一邊留意周邊環(huán)境,一邊后退戒備問道:“你想做什么?當年的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,我家產也被分瓜干凈了,縱使我爸有過什么仇人,也該揚眉吐氣了,何必費力收拾我這個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呢?”
蛇男卻哈哈大笑起來:“開什么玩笑,真幼稚啊。你還真當那些人逼死你爸又逼你是為了什么報仇???當然是為了那份‘名單’。別看我現(xiàn)在這么狼狽,只要有了那份名單,上面的權貴富人為了自己那點丑事,一點爭先為我打通關節(jié),包我沒事!”
其實我覺得幼稚的是他。
條件、籌碼這種東西從來只有有資格上牌桌時有用,不然就是懷璧其罪,這點看當年的我便再清楚不過了。只是,此刻我忽然沒了多說的力氣,甚至也沒了少年時不顧一切想要活下來的力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