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敦頤把紙條塞回懷里,最后看了眼荷塘。雪還在下,把一切都蓋得干干凈凈,像天地間鋪了張白紙,誰也別想在上面亂涂亂畫。他突然覺得,雪比蓮還厲害——蓮是在泥里干凈,雪是讓整個世界都干凈,連腳印都留不住。
他轉身往家跑,雪地里留下一串小小的腳印,很快又被新雪填記,像從沒走過一樣。路過籬笆時,李奶奶把紅薯干塞給他,硬得能硌掉牙,卻甜得燒心,像阿爹偶爾給他買的麥芽糖。
村口停著輛馬車,車輪上裹著防滑的草繩,像給輪子穿了雙棉鞋。車轅上綁著塊紅布,是鄉(xiāng)親們特意掛的,說能驅邪,紅得像雪地里開出的花。
張阿爺和幾個鄉(xiāng)親來送他們,手里捧著些土特產——李奶奶給的紅薯干,硬得能硌掉牙;王嬸子烙的餅,還熱乎著,芝麻香混著雪氣,聞著就餓;張阿爺自家釀的米酒,酒氣沖天,聞著就醉,陶瓶裝著,瓶身上貼著張紅紙,寫著個“福”字,歪得像周敦頤畫的蓮莖。
“到了那邊,好好念書。”張阿爺拍著周敦頤的肩膀,手勁大得像打夯,震得他骨頭都響,“你阿爹的本事,你得學到手!將來當個好官,比你阿爹還中!到時侯回來,阿爺帶你去荷塘摸藕,咱摸最大的!”
周敦頤點點頭,把那把扇子遞給張阿爺:“阿爺,這扇子您幫我收著,等我回來拿。要是您想我了,就看看扇子上的荷塘,那是我在想您。要是您想阿爹了,就對著扇子念叨,阿爹聽得見,他最疼您了,上次您跟李奶奶吵架,還是他偷偷勸和的?!?/p>
張阿爺愣了愣,接過扇子,小心地揣進懷里,貼在心口的位置,那里鼓囊囊的,還揣著瓶剛溫的米酒,是準備給周輔成上墳的,沒來得及,“好,我給你鎖在柜子里,誰也不給。等你回來,阿爺給你釀新酒,就著荷塘的蓮心喝,苦中帶甜,像你阿爹說的人生?!?/p>
鄭氏把最后一個包袱搬上馬車,包袱里是周輔成的硯臺盒,空著,因為硯臺在周敦頤手里。她眼圈又紅了:“都回去吧,天涼。等開春了,我給你們捎信,說我們到了,說敦頤又長高了。”
“路上小心!”
“到了捎個信!別讓人惦記!”
“娃要聽話!別惹你娘生氣!王嬸子給你的餅,餓了就吃,別舍不得!”
鄉(xiāng)親們的聲音在雪地里回蕩,像撒了把暖乎乎的豆子,落在心里,燙燙的。周敦頤看見王嬸子偷偷抹淚,手在圍裙上蹭了又蹭,李奶奶用拐棍戳著地,嘴里念叨著“早去早回”,拐杖頭在雪地上戳出個又一個小坑。
周敦頤鉆進馬車,掀著窗簾往外看。營樂里的房屋、荷塘、土墩,慢慢被雪遮住,越來越遠。他看見張阿爺還站在村口,像棵老槐樹,手里緊緊攥著那把扇子,雪落在他的胡子上,白花花的,和他手里的扇子一樣,都成了白色。
馬車轱轆“咕嚕咕?!表懀裨跀抵x開的路,一步一步,都記在心里。車輪碾過結冰的路面,偶爾打滑,像人在哭時抽噎的氣。
鄭氏靠在車壁上,閉著眼睛,眼角有淚滑下來,落在衣襟上,很快洇開,像朵小小的墨花。她把周輔成的長衫抱在懷里,像抱著個人,手指在磨破的袖口上輕輕摩挲,像在給熟睡的人掖被角。
周敦頤沒哭。
他把硯臺放在腿上,用手捂著,不讓它涼透。他翻開“觀察日記”,在最后一頁寫,筆尖的墨有點凍住了,寫得很費勁,筆畫都變了形,像被凍僵的小蛇:
“雪天離鄉(xiāng),阿爹說雪能凈世,蓮能凈心。我?guī)е淖撸拖駧е麄€荷塘。等我回來,蓮花開得一定比往年好,紅的、白的、粉的,連阿爹沒見過的紫蓮,都要開出來。”
寫完,他把本子合上,塞進硯臺盒里。硯臺的溫度透過盒子傳過來,暖暖地貼著腿,像阿爹的手在按著他,說“別怕,阿爹在”。
馬車走了很久,雪漸漸停了。
太陽出來,照在雪地上,晃得人睜不開眼,像有無數面小鏡子在反光。周敦頤掀開窗簾,看見一片陌生的田野,麥苗被雪蓋著,露出點點綠,像撒了把翡翠,星星點點的,看著就有勁兒。遠處有個牧童趕著羊群,羊身上的雪被太陽曬得融化,像給羊毛鍍了層銀。
“阿娘,那是啥?”他指著遠處的一片林子,樹都長得筆直,像阿爹審案時的樣子,腰桿挺得筆直,不偏不倚。
“是松樹林。”鄭氏睜開眼,聲音有點啞,她往窗外看了一眼,眼里閃過一絲懷念,“松樹冬天不落葉,像守著啥寶貝,倔得很。你阿爹說過,這種樹最適合讓棺材,能護住人,不被蟲咬?!?/p>
周敦頤看著那些松樹,突然想起荷塘里的枯蓮莖。它們雖然落了葉,卻還直直地站著,像在等春天,一點都不偷懶。松針像針,蓮莖有刺,原來好東西,都是帶點硬氣的。
“跟蓮莖一樣?!彼f,“看著枯了,其實沒死,在底下憋著勁呢。根在土里喝水,等天暖了,‘噌’地就冒綠。”
鄭氏摸了摸他的頭,沒說話。她知道,這孩子心里的那片荷塘,永遠不會枯,水記記的,蓮花開得熱熱鬧鬧,連風都帶著香。
傍晚,馬車停在一個驛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