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剛才的兩句,我在村口聽見了?!敝茌o成的聲音很輕,像怕驚動了蓮影,怕它們害羞似的?!啊徯牟卦虏豢月暋?,說得好,比我當(dāng)年強(qiáng)?!?/p>
周敦頤轉(zhuǎn)頭看他,月光照在阿爹的臉上,眼角的細(xì)紋看得清清楚楚,像被刀輕輕劃了幾道。他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阿爹好像比去年瘦了些,下巴尖了,顴骨也高了,官袍穿在身上,有點晃蕩,像掛在衣架上。
“阿爹,你今晚審的案子難嗎?”他問,聲音里帶著點小心翼翼。
“不算難。”周輔成撿起塊小石子,往荷塘里扔,石子落在水面,“咚”的一聲輕響,驚得蓮影晃了晃,像被嚇了一跳?!熬褪菑埓髴粲窒胝既思业牡兀f人家的蓮池越界了,把他的田埂泡軟了?!?/p>
“那您咋判的?”周敦頤追問,眼睛睜得圓圓的,像荷塘里的蓮蓬子。
“我說明天帶尺子去量?!敝茌o成笑了笑,眼角的皺紋更深了,像水面的波紋?!捌鋵嵅挥昧?,看蓮梗往哪邊歪就知道了——植物比人老實,不會撒謊,根在哪,就往哪長,心眼實?!?/p>
周敦頤想起自已聯(lián)的那句詩,突然明白阿爹為啥總說“萬物有靈”。原來不光是土墩有名字,蓮梗有脾氣,連月光都長著眼睛,亮亮的,看著誰心里干凈,像洗過的蓮池;誰心里藏著齷齪,像發(fā)了霉的淤泥。
“阿爹,您說詩里得有骨頭,才撐得起架子。”他踢著腳下的小石子,石子滾出去老遠(yuǎn),差點掉進(jìn)荷塘?!斑@骨頭,是不是就是蓮梗那樣的?看著軟,其實硬,能站直了,不彎腰?”
周輔成停下腳步,認(rèn)真地看著兒子。月光在他眼里晃,像有兩團(tuán)小火焰在跳,亮得驚人。他伸手,輕輕碰了碰周敦頤額間的紅痣,指尖的溫度有點燙,像剛從灶膛里拿出來的火鉗。
“是?!彼f,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,帶著股勁?!安还庠娎镆?,人心里更要有。沒這骨頭,站不穩(wěn),撐不住,啥都白搭。”
這一碰,像有股電流從周敦頤的額頭傳到指尖,麻酥酥的,像被蜜蜂蟄了一下,卻不疼,反而有點舒服。他突然想起七歲那年,阿爹握著他的手,在硯臺上寫“公”字的感覺——穩(wěn)、沉、定,像扎在泥里的蓮梗,任你風(fēng)吹雨打,就是不挪窩。
“我懂了。”周敦頤的聲音有點發(fā)顫,卻很亮,像黑夜里的星光?!熬拖裆徢o,看著軟,能撐著花,也能扛著雨,心里有股不服輸?shù)膭?。?/p>
周輔成沒說話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,手掌寬厚,帶著官袍上的皂角味。遠(yuǎn)處傳來老先生們的笑談聲,還有鄭氏喊他們回家吃月餅的聲音,像根線,輕輕牽著他們。荷塘里的蓮影又靜了下來,像什么都沒發(fā)生過,乖乖地待在水里。
往家走的路上,周敦頤走得很慢,像在踩著月光鋪的路,怕走快了把它踩碎。他看著自已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長長的,一直連到阿爹的影子上,像被什么東西捆在了一起,解不開,也不想解。
“阿爹,等我將來當(dāng)了官,也能像您這樣審案子嗎?”他突然問,聲音里帶著點向往,像望著遠(yuǎn)處的山。
周輔成停下腳步,彎腰看著他的眼睛。月光在兩人的瞳孔里晃,像兩汪映著蓮影的水,清清明明的。他的影子罩住了周敦頤的影子,像老母雞護(hù)著小雞。
“當(dāng)不當(dāng)官不重要?!敝茌o成的聲音很沉,每個字都像砸在地上,能砸出個小坑?!爸匾氖牵还苷驹谏兜胤?,心里得有桿秤,稱得出是非,稱得出輕重,稱得出啥是該要的,啥是不該貪的。”
他的指尖又碰到了周敦頤的額頭,這次沒碰紅痣,而是輕輕按在眉心,像在蓋章。
“記住,”他說,“字要寫得直,先得脊梁骨直;案子要審得清,先得心里亮堂,像這月光,啥都瞞不住?!?/p>
周敦頤覺得眉心有點燙,像被月光烙了個印,深深的,擦不掉。他用力點頭,下巴磕得胸口有點疼,卻覺得心里敞亮,像被風(fēng)吹散了霧。
那天晚上,周敦頤躺在床上,翻來覆去睡不著。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,在墻上畫了道亮線,像根尺子,直挺挺的。他想起阿爹的話,想起荷塘里的蓮梗,想起自已聯(lián)的那句詩,腦子里像放電影,一幕幕的。
他悄悄爬起來,從枕頭底下摸出筆墨——是阿爹給他買的小楷筆,筆桿細(xì)細(xì)的,正好適合他的手;還有塊巴掌大的小硯臺,是周輔成用剩下的邊角料打磨的,邊緣還不太光滑。他趴在桌上,借著月光寫字,寫的是“蓮”字。
寫了一遍又一遍,紙都快寫記了。有的“蓮”字歪歪扭扭,像被風(fēng)吹倒的蓮梗;有的還洇了墨,像被雨打濕的花瓣。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,像剛剝開的蛋清,他才寫出個記意的。最后那個“蓮”字,筆鋒很穩(wěn),像根挺直的蓮梗,在紙上站得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,不歪不斜。
第二天一早,鄭氏進(jìn)他房間收拾,看見桌上的紙,突然紅了眼眶。那些“蓮”字,有的稚嫩,有的笨拙,卻個個都透著股認(rèn)真勁兒,像她兒子低頭寫字時,緊抿的嘴角,皺著的眉頭,還有眼里那股不肯服輸?shù)墓狻?/p>
她把這些紙小心翼翼地收起來,夾在周敦頤的《論語》里,像藏著些寶貝。她知道,這孩子心里的那根蓮梗,已經(jīng)悄悄長起來了,帶著韌勁,帶著骨氣,正往高里長。
而此刻,周敦頤正蹲在荷塘邊,看著蓮梗在風(fēng)里輕輕晃。它們不像昨晚看著那么軟,倒像些有主意的漢子,風(fēng)往左吹,它們往右偏一點,風(fēng)往右吹,它們往左偏一點,總歸不倒下,也不跟著亂晃。
他想起昨夜阿爹的眼神,像月光一樣清亮;想起指尖碰到眉心時的溫度,像火焰一樣滾燙;突然覺得,自已好像長大了一點點,像剛抽出的蓮莖,有了點能撐起自已的力氣。
只是他還不知道,多年后當(dāng)他寫下“出淤泥而不染”時,眼前會突然閃過這個中秋的夜晚——月光、蓮影、阿爹的話,還有那個被月光燙在眉心的印,清晰得像就發(fā)生在昨天。
風(fēng)又吹過荷塘,蓮影晃了晃,像在說:別急,慢慢長。長扎實了,才能經(jīng)得住更大的風(fēng),更渾的水,更復(fù)雜的世道。
遠(yuǎn)處傳來李太公的咳嗽聲,還有張阿爺?shù)男αR聲,混著荷塘的清香,在月光里慢慢飄,飄進(jìn)周敦頤的心里,像撒了把種子,等著將來長出記塘的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