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以為會看到昨天的土墩,卻發(fā)現(xiàn)五個土墩前站了好些人——都是村里的老人,張阿爺也在其中。他們圍著土墩,有的摸,有的看,有的還蹲下來聞,嘴里念念有詞,像在研究什么寶貝。
“張老哥,你說這‘金’墩,真能藏太陽的光?我摸了半天,咋沒摸到金子?”
“你傻呀!這光不是能摸的,是能暖身子的!我摸了,是比別的地方暖些……”
“那‘水’墩呢?我咋聞不出荷塘的味兒?是不是被你昨晚偷偷撒了尿,把味兒沖沒了?”
“你才撒尿了!你鼻子堵了!我聞著有!荷花開的時侯就是這味兒!”
周敦頤沒敢上前,就躲在樹后看。樹是棵老槐樹,樹皮裂開了縫,像奶奶臉上的皺紋。他看見張阿爺撿起他昨天放的小石子,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,像是在擺什么寶貝,生怕放歪了就不靈了。
這時,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:“這名字取得好??!金木水火土,天地五行,咱莊稼人離了哪個能活?”
是村里最年長的李太公。他都八十多了,背駝得像座小橋,拄著拐杖,圍著土墩轉了一圈,最后停在“土”墩前,輕輕拍了拍,拐杖都差點被震倒?!斑@才是根本啊。沒了土,金在哪藏?木在哪長?水在哪流?火在哪燒?咱人在哪站?”
周敦頤突然覺得,心里像有朵荷花要開了,暖暖的,癢癢的,花瓣一點點舒展開來,把整個心都占記了。
他轉身往家跑,要把這事告訴阿爹阿娘。跑過田埂時,他看見幾只螞蟻正往“土”墩上爬,排著整整齊齊的隊,像是在朝拜,又像是在搬家,把家安在有名字的地方,心里踏實。
他停下腳步,蹲下來看螞蟻。螞蟻們爬到土墩頂上,又鉆進去,像是找到了新家,忙得不亦樂乎。
“你們也知道,這兒叫‘土’嗎?”他小聲問,聲音輕得只有螞蟻能聽見?!耙院竽銈兙妥∵@兒吧,‘土’會保護你們的,就像阿爹保護我一樣?!?/p>
螞蟻們當然不會回答,只是忙碌地進進出出,把嘴里的食物搬進洞里,像是在儲備過冬的糧。周敦頤看著看著,突然笑了——原來不止他一個,覺得這些土墩是有名字、有家住的。連螞蟻都知道,有名字的地方更安全。
日頭越升越高,像個剛出爐的燒餅,把光和熱往土墩上潑。照在五個土墩上,把它們曬得暖洋洋的,像蓋了層金被子。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,他們還在土墩上打鬧,只是沒人再喊“土坷垃”了。
有個孩子從土墩上滑下來,屁股墩在地上,卻咧著嘴笑,嘴里喊著:“我從‘金’墩上飛下來啦!比老鷹還快!”
另一個孩子不服氣,爬到“木”墩上,使勁搖晃著草芽:“我在‘木’墩上長高高,明天就比你高!”
周敦頤站在那兒,看著自已的影子被太陽拉得長長的,像條小蛇,一直連到土墩腳下。他突然覺得,自已好像也成了土墩的一部分,跟它們一起,扎在這片土地上,扎得穩(wěn)穩(wěn)的,風吹不動,雨打不倒。
只是他還不知道,許多年后,當他站在朝堂之上,面對那些復雜的人和事,像面對一團亂麻時,總會想起這五個被他取名的土墩。想起它們各自的模樣,各自的用處,想起它們誰也離不開誰,少了一個,就不完整了。
想起那個春天,他用五歲的眼睛,給世界取了個溫暖的名字。那些名字里,藏著萬物平等的道理,藏著用心看待世界的智慧,像顆種子,在他心里扎了根,發(fā)了芽。
而此刻,風正吹過土墩,吹過他的發(fā)梢,帶著一句只有天地才聽得見的話:
你看,萬物有靈,只要你肯用心看。
風還在吹,吹得土墩上的草葉搖搖晃晃,像在點頭。周敦頤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“木”墩上的草芽又長高了些,頂著露珠,在陽光下閃著光,像在跟他說:“謝謝你,給我安了家?!?/p>
他朝著土墩揮了揮手,轉身往家走。今天阿爹要教他寫“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”五個字,他要把這五個字寫得工工整整的,像五個土墩一樣,穩(wěn)穩(wěn)地站在紙上。
走到家門口時,他回頭望了一眼。五個土墩在陽光下站著,像五個沉默的朋友,守著村前的空地,守著一個五歲孩子的秘密,也守著一片土地的靈性。
他不知道,這些土墩后來被雨水沖刷,被歲月磨平,漸漸失去了原來的模樣。但營樂里的人,一輩輩傳著這個故事,說有個孩子給土墩取了名字,說萬物有靈,只要用心看,連土塊都能開出花來。
更不知道,許多年后,當他寫下“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”時,筆尖流淌的,除了對蓮花的愛,還有那個春天里,五個土墩教會他的——對萬物的尊重,對世界的溫柔。
此刻,周敦頤推開家門,屋里傳來阿爹研墨的聲音,“沙沙”的,像風吹過土墩上的草葉。他深吸一口氣,跑進屋里,準備用小小的手,寫下大大的世界。
而門外的風,還在繼續(xù)說著那個關于名字的故事,吹過荷塘,吹過田野,吹向很遠很遠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