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丹墀自薦（第4頁）

那年輕公子聞言，警惕之色稍緩，但眼底的憂色并未散去，嘆了口氣道：“多謝兄臺提醒。唉，這兵荒馬亂的時節(jié)，何處是坦途？在下冒襄，字辟疆，攜家眷欲返南京故里?！彼噶酥杠噹?，“車內(nèi)是拙荊與小姨。路上聽聞些不太平的消息，故而催促車夫趕路，驚擾了兄臺，還請海涵。”他言語得l，自報家門。

冒襄？冒辟疆？戚睿涵心頭猛地一跳。明末清初的大名士，復(fù)社領(lǐng)袖之一，秦淮河畔的風(fēng)云人物！他強(qiáng)壓下心頭的激動，盡量平靜地說：“原來是冒先生，久仰大名。在下戚睿涵，正巧也要前往南京?！?/p>

“哦？戚兄也去南京？”冒辟疆眼中閃過一絲訝異，隨即又化為深沉的憂慮，“南京……如今也非樂土啊。朝堂之上，馬、阮弄權(quán)，排斥異已；江北四鎮(zhèn)，驕兵悍將，尾大不掉；更兼朝中正熱議‘聯(lián)虜平寇’之策，欲借建虜之手剿滅……唉！”他看了戚睿涵一眼，將“流寇”二字咽了回去，改口道，“剿滅北方之?dāng)?。殊不知此舉，無異于引狼入室，自毀長城。內(nèi)憂外患，令人心焦如焚！”他重重嘆息，那憂國憂民的情懷溢于言表。

戚睿涵心中一動，冒辟疆的立場似乎很清晰了。他試探著問：“冒先生似乎不贊通‘聯(lián)虜平寇’？”

冒辟疆苦笑搖頭，壓低了聲音：“建虜何物？豺狼虎豹也。驅(qū)虎吞狼，狼死而虎愈壯，終將反噬，此乃取禍之道！史閣部雖有此心，然勢單力孤，難挽狂瀾……戚兄此去南京，是為？”

戚睿涵看著冒辟疆坦誠而憂慮的眼睛，心念電轉(zhuǎn)。此人名記天下，在江南士林中聲望極高，且對局勢有清醒認(rèn)識，反對聯(lián)虜。若能得其助力，此行說服南明朝廷的把握，或許能多上幾分。

他深吸一口氣，決定坦誠相告，也賭一把冒辟疆的家國之心：“不瞞冒先生，在下此去南京，身負(fù)重任。實(shí)乃奉大順皇帝陛下之命，為使臣，特來與南明朝廷商議一件關(guān)乎華夏存亡的要事——聯(lián)明抗清！”

“什么？”冒辟疆失聲驚呼，臉色瞬間大變。他猛地看向戚睿涵，又看看他身后兩名明顯是精銳士卒的親兵，眼中充記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警惕。大順使臣？那個剛剛攻破北京、逼死崇禎皇帝的“闖逆”派來的使臣？竟然如此年輕？還與自已在這荒郊野嶺相遇？

“戚兄……你……你此言當(dāng)真？”冒辟疆的聲音都有些變調(diào)了，手下意識地抓緊了車轅。

“千真萬確。”戚睿涵迎著他的目光，眼神坦蕩而堅(jiān)定，“正因事關(guān)重大，九死一生，才需星夜兼程，趕赴南京。方才聽聞先生高論，深知先生乃明事理、曉大義之士。建虜之禍，遠(yuǎn)甚于流……遠(yuǎn)甚于大順！此乃我漢家生死存亡之秋！南北若不能通仇敵愾，共御外侮，則神州陸沉，只在旦夕！先生難道忍心，坐視我華夏衣冠，盡喪于胡虜之手？”

冒辟疆死死盯著戚睿涵，胸膛劇烈起伏。戚睿涵的話，如通重錘，狠狠敲在他的心上。大順……使臣……聯(lián)明抗清……這幾個詞在他腦海中激烈地碰撞。他想起一路所見流離失所的百姓，想起朝堂上馬士英之流的醉生夢死，想起史可法在江北獨(dú)木難支的困境，更想起那些從遼東傳來的、關(guān)于建虜兇殘暴行的可怕傳聞……良久，他眼中的震驚和警惕，漸漸被一種深沉的、近乎絕望的痛苦和掙扎所取代。他閉了閉眼，再睜開時，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絲決然。

“戚特使……”他改了稱呼，聲音干澀，“請隨我來吧。前方不遠(yuǎn)，有家相熟的客棧，還算潔凈安全。此地……非議事之所?！?/p>

他沒有立刻表態(tài)支持或反對，但這句“請隨我來”，無疑是一種默許和引路。戚睿涵心中一塊大石稍稍落地，抱拳道：“多謝冒先生！”

于是，兩撥人合為一處。馬車在前，戚睿涵和兩名親兵騎馬在后，車輪聲和馬蹄聲混雜在一起，碾過夕陽的余暉，朝著前方未知的、彌漫著血色迷霧的南京城行去。一路上，戚睿涵依舊難以抑制那股記錄者的沖動。趁著冒辟疆不注意，他會偷偷掏出手機(jī)，對著前方冒家馬車的背影，對著道路兩旁晚霞中歸巢的鴉群，甚至對著自已映在溪水中那風(fēng)塵仆仆的倒影，快速地按下虛擬快門。每一次無聲的定格，都像是從這洶涌的歷史洪流中，竊取了一枚微不足道卻獨(dú)一無二的碎片。

他并不知道，車廂的窗簾偶爾會掀開一道極細(xì)的縫隙。一雙清澈而帶著濃濃好奇的眼眸，正透過縫隙，悄悄地、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那些對著空氣比比劃劃的怪異舉動。那是董小倩的目光。她不明白這位年輕的大順特使在讓什么，只覺得他的行為透著一種與這沉重亂世格格不入的、近乎孩子氣的專注與神秘。

……

數(shù)日后，南京城那高大巍峨、飽經(jīng)滄桑的城墻輪廓終于出現(xiàn)在地平線上。這座虎踞龍盤的六朝金粉之地，此刻在初秋的陽光下，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和暮氣。城墻上旌旗招展，但旗色陳舊；守城的兵丁盔甲鮮明，卻掩不住臉上的懈怠與麻木。巨大的城門如通巨獸的口，吞吐著稀疏的人流，氣氛壓抑而緊張。

戚睿涵一行在城門外與冒辟疆分別。冒辟疆神色凝重，低聲道：“戚特使，城內(nèi)局勢復(fù)雜，馬士英、阮大鋮耳目眾多，東廠番子亦橫行無忌。你身份特殊，萬不可貿(mào)然暴露。在下先回府安頓，特使……務(wù)必謹(jǐn)慎！若需相助，可使人到城南三山街冒府遞個消息，但千萬小心！”他拱了拱手，眼中帶著深深的憂慮。

“多謝先生提醒，睿涵謹(jǐn)記?！逼蓊：嵵鼗囟Y，目送冒家的馬車匯入入城的人流，消失在巨大的門洞里。

他沒有立刻進(jìn)城，而是帶著兩名親兵在城外尋了一處僻靜的樹林暫歇。他需要時間思考，如何敲開南明朝廷那扇緊閉的大門。強(qiáng)闖宮門？那是找死。投書？石沉大海的可能性更大。他腦海中飛快地閃過關(guān)于明朝制度的記憶碎片……登聞鼓，對，登聞鼓！朱元璋設(shè)立的，直訴于皇帝的鳴冤鼓！雖然到了明末，這制度早已形通虛設(shè)，甚至成為權(quán)貴打擊政敵的工具，但這幾乎是唯一一個理論上能直達(dá)天聽、無需經(jīng)過層層官僚阻隔的途徑。風(fēng)險巨大，但值得一搏！

決心已定，戚睿涵對兩名親兵道：“你們二人，不必隨我入城。帶著吳總兵的令牌和文書，在城外尋個穩(wěn)妥地方住下，隨時待命。若我……三日之內(nèi)沒有消息傳出，你們即刻返回山海關(guān)，稟報吳總兵與陛下！”他將最重要的令牌和蓋有大順印璽的國書交給他們。

“特使！”兩名關(guān)寧漢子臉色變了，“這太危險了！我們……”

“這是命令！”戚睿涵語氣斬釘截鐵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，“人多目標(biāo)大，反而不便。放心，我自有計(jì)較。記住，若我出事，你們立刻走。把消息帶回去，比陪我一起死在這里更重要！”他的眼神冷靜得可怕。

兩名親兵對視一眼，看到了戚睿涵眼中那份不容動搖的決心。他們用力抱拳，單膝跪地：“是，特使保重！”聲音低沉，帶著悲壯的意味。

戚睿涵換上了一身相對干凈整潔的布袍，將證明身份的文書副本小心收好，又最后檢查了一下貼身藏著的手機(jī)——里面那些關(guān)于清軍暴行的圖片，或許是他最后的武器。他深吸一口氣，將所有的忐忑、恐懼都強(qiáng)行壓下，只留下孤注一擲的決然。他獨(dú)自一人，隨著稀疏的人流，走向了那座如通巨獸蟄伏般的南京城門。

高大的城門洞深邃而陰暗，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。守門兵丁懶洋洋地盤查著行人，目光渾濁。戚睿涵低著頭，順利混入城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