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聽聞那舊部自年輕時便跟著祁老將軍出生入死,直至殞命沙場,唯剩一女無所依托。祁老將軍是位仗義之人,又與舊部感情甚篤,便將她從小養(yǎng)在府中,視若己出?!?/p>
鄭婉說到這,略一仰頭,倚在微微顫動的車廂上,司空見慣道:“青梅竹馬,兩小無猜,這樣的舊話少主大約也不陌生??傊c那位祁老將軍的長子暗生情愫,長輩亦是樂見其成,只待時日一成,兩人便可成就一番佳話?!?/p>
“不巧,”鄭婉不算個很稱職的說書人,折頁落到了故事的轉(zhuǎn)折處,她的情緒依舊很平淡,“有日宮妃設(shè)宴,我那位生母受邀出席,剛巧被剛下朝的皇帝一眼相中?!?/p>
“后來的事,”她垂了垂眸,并未多言及其中種種掙扎酸澀,只簡單概括,“那對金童玉女總歸是沒有遂愿的?!?/p>
時間的車輪滾滾而前,她的聲音放得很輕,仿佛不過路邊被揚(yáng)起的一陣塵,轉(zhuǎn)而消逝。
“南宋皇家舊事,少主大約多少也有些耳聞。如今的南宋帝并非最初的太子人選,只因從前選中的繼承人薄命不壽,早逝而亡,先帝后繼無人,才匆匆推了新帝上位。屆時朝中文武百官少有擁護(hù)新帝之黨,見其行事不足處也多有勸阻之言。歷朝歷代如此,若君主圣明,諫言如雨,也只添潤澤,福澤萬眾。但德不配其位之人,恐懼與憤怒會蓋過理智,旁人簡單的言語亦如巨浪掀天般可怖。那雙權(quán)傾朝野的手顫抖無依時,便需持刀肆亂,祭鮮血來暖。”
鄭婉的目光落到完顏異的雙手上。
這雙手膚色微白,骨節(jié)修長清整,昭示著漢室的溯源,
她扯了下唇角,語氣中很有幾分說不出的復(fù)雜:“沉家,大約也曾是那時殉坑里的末路人?!?/p>
“那般格局之下,祁家本就岌岌可危之境,民間又不乏譴責(zé)當(dāng)今天子橫刀奪愛,盼祁小將軍終有一日得掀皇命改朝換代之言,其中究竟有幾分真假,又有幾分背后推手的推波助瀾,現(xiàn)下已無需計(jì)較?!?/p>
鄭婉的語氣莫名染上些諷刺的意味,
“該計(jì)較的是,無論故事中心的男女如何為顧全彼此退避三舍,但懷璧其罪,又豈是誰人剝心自證一力可擋?!?/p>
鄭婉瞧著車簾下那塊忽隱忽現(xiàn)的明陽,忽然覺得有些晃眼,轉(zhuǎn)眸挪開了視線。
她簡言道:“祁家最終未逃出抄家清算的命運(yùn),男丁斬首,女眷流放?!?/p>
“至于我的生母,她本是為護(hù)住祁家毅然入宮,這之后自然也沒了念想,渾渾噩噩想要一了百了時,”
鄭婉沉默了一晌。
再開口時,她的聲音仍是與方才一般無二,仿佛那一瞬間的停頓不過是聽者的錯覺,
“被診斷出有了我?!?/p>
少女的聲音沒什么感情,輕輕裊裊,仿佛是從很遠(yuǎn)的地方傳來的一段風(fēng)聲。
“皇帝雖曾因流言難免疏離,但初見即驚艷的人,對她的青睞也自然并非一朝一夕間可消。他聞得此訊,又覺祁家局勢已定,再無后顧之憂,便再度打起了同她好好過日子的心思。幾度登門,婉言相勸,許諾她有朝一日,必為祁家重新正名?!?/p>
鄭婉索性盯著車廂一角雕花的紋理,繼續(xù)道:“他自己清楚,這一點(diǎn)是我那位生母的死穴。于是我的生母從那日起便像是脫胎換骨,面對皇帝的殷勤也不再如從前那般抵抗,安分下來。懷胎十月,終于等到生產(chǎn)之日時,兩人已像是蜜里調(diào)油一般,皇帝自然也始終陪同在側(cè),貼身哄慰?!?/p>
“那時,她那一刀,只差一點(diǎn)便能得手了?!?/p>
鄭婉緩緩搖了搖頭,話里似有些淡淡的遺憾,
“人死不能復(fù)生,皇帝許諾她的那些東西,本就全無意義,她假意動搖,其實(shí)只想借此之際一舉復(fù)仇??上Мa(chǎn)后乏力,后勁不足,被躲了開。她見事不成,沒再猶豫,直接拿匕首結(jié)果了自己。”
“臨死之前,她給皇帝留了一句話?!?/p>
鄭婉垂眸,無聲地笑了笑。
“她說,‘等了這樣久,居然是等來了你的賤種?!?/p>
話音落,完顏異眉頭微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