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正院出來,皎皎月色,樹影婆娑。崔敬緩緩行走在廊廡下,靠一點點燈火指引前行
。母親從當(dāng)年開始便是這態(tài)度,他無法答應(yīng),無法說出“丟開手”的話,不能叫母親滿意,自然無話可說。
可見母親蒼老憔悴許多,他又有些難過。紛繁復(fù)雜的情愫,于xiong腔中糾纏,于寂靜深夜中瘋狂生長。
末了,都歸于一處。
清月居南面窗戶左下角,有一高腳憑幾,放著個盆景,散財童子于松柏下嬉鬧。那是早前父親見他在含光殿念書,頗有長進,特意命人送來的。彼時,他不過十一二歲,正直調(diào)皮搗蛋的年紀。
新得個玩意兒,自然想要與人分享。
聽聞紫云閣那小公主,生來凄慘,母妃早逝,父親不喜,任由幾個老仆將她養(yǎng)大,在人人光鮮亮麗的皇城之內(nèi),唯獨她缺衣少食。她應(yīng)當(dāng)并無什么好東西,若是將這個小玩意兒送給她,她會開心么。
那日一早,他抱著盆景正準備出門,迎頭見父親在不遠處等自己,慌張之下絆了一跤,那古樸雅致的松柏,折斷一根細小枝丫。
殘缺不全的物件,自然沒能送出去。
到得如今再看,那處斷口雖然已經(jīng)愈合,卻皸裂不堪,皮肉粗劣。新長出來的皮肉圍繞斷口,像是突起的肉瘤。多年未修剪,野蠻生長。
這顆松柏,同目下的自己并無不同。一樣的自然野蠻,任由心意如狂風(fēng)勁草。
狩獵圖,亦或是駙馬畫像的秘密,一定會探查到底,他不會罷手。過去的傷痛,已然成為身體一部分,叫人如何割舍。
沉靜良久,崔敬將視線從松柏上挪開,移到一旁的翹頭案。狩獵圖攤開,正當(dāng)其中。他走上前將其拿起,細細觀摩。
永壽三年那場狩獵,那時他尚不足十歲,記不太真切。模糊中,該是個平平無奇的行獵。觀之畫像,先帝尚未病重,依稀可見是一位精神矍鑠、慈眉善目的老者。他跨馬在前,追逐一頭麋鹿,頗有幾分青年神采。反觀那頭麋鹿,身中一劍,慌不擇路逃竄。
先帝身后,禁軍拱衛(wèi),并無任何不妥。
旁的,無非是一些山石樹林而已。
燭火噼啪中,崔敬閉上眼,身子半靠在胡椅上,在腦海中演練這幅畫。場景中的一切好似活過來,他們?nèi)绾握f話,如何動作,又是如何追趕這頭麋鹿。鮮活得好似他曾經(jīng)見過一般。
突然,他從胡椅上彈起,越過翹頭案朝前走,兩步之后又轉(zhuǎn)身回來,手持狩獵圖再看。
原來,原來如此。
拱衛(wèi)先帝的五個侍衛(wèi)當(dāng)中,其中兩人崔敬仿若從未見過,及其陌生。
少時常有人夸贊他過目不忘,他不以為意,到得這時刻,方有些真情實感,過目不忘,原來真是個好東西。
他大手一揮,朝外喊道:“西風(fēng)?!?/p>
守候在清月居門口的小廝西風(fēng),應(yīng)聲入內(nèi),“郎君,可有吩咐?”
“去信南方,探查永壽三年,時常陪伴先帝左右的禁軍名冊。”
崔敬本就在殿前司衙門當(dāng)差,查閱名錄并不稀罕,可令專司諜報的南方探查,頗為古怪。西風(fēng)一介小廝,只管傳信,縱然略有疑問,也掩在心頭,不說話。最近幾日的郎君,尤為不好說話,還是悠著點兒。
日之后,南方來報,呈上禁軍名冊。
人數(shù)不多,且當(dāng)中諸多人物已然見過,辨別起來并非難事。其上有名諱、籍貫、出生,于何時何地入禁軍,又是何時入禁軍三衙。翻閱數(shù)遍,逐一核查,這才驚覺,名冊當(dāng)中并無這兩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