鳳歲春推開門時,窗臺上的綠蘿還掛著晨露,被午后的日頭照得亮閃閃的。她那只用了五年的行李箱轱轆吱呀作響,在打過蠟的實木地板上蹭出幾道淺白的印子。
客廳靜得能聽見老式掛鐘的擺錘晃悠,她下意識放輕腳,還是驚動了廚房的人。
“輕點?!备赣H探出頭,花白的鬢角沾著面粉,圍裙口袋里露出半截藥方紙,“你媽剛睡下。”
臥室門虛掩著,飄來股中藥味,是她從小聞到大的那種。鳳歲春輕輕推開門,見母親半靠在床頭,膝蓋上攤著本翻開的《紅樓夢》,老花鏡滑到鼻尖。陽光透過紗簾,在她臉上投下一塊一塊的光斑,臉色比視頻里看著更白些,但喘氣還算勻?qū)?,胸口一上一下地動著?/p>
“就知道是你?!蹦赣H忽然睜眼,聲音輕卻有勁兒。摘老花鏡時,鳳歲春瞥見她右手無名指的金戒指松了圈,指節(jié)泛著青。
她在床沿坐下,握住母親的手。這只從前能攥住三支毛筆的手,如今骨節(jié)凸著,皮膚皺巴巴的像揉過的宣紙。手腕上輸液的膠布印子特別扎眼,周圍還紅著一圈。
“不是說吐血了?”鳳歲春覺得嗓子發(fā)緊,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“就咳嗽帶了點血絲?!蹦赣H說得輕描淡寫,伸手把她衣領(lǐng)的褶子捋平,指尖的溫度透布料傳過來,“你倒好,怎么瘦成這樣?山里飯不合口?”
父親端著托盤進(jìn)來,上面一碗銀耳羹燉得透亮,碗底墊著塊褪色的布墊,繡的牡丹還看得清——那是她小學(xué)六年級家政課的活兒,針腳歪歪扭扭,花瓣上還留著當(dāng)年扎破手指的血點子。
“支氣管擴(kuò)張,養(yǎng)著就行?!备赣H放下碗,熟門熟路地把母親背后的靠枕墊了墊。鳳歲春看見床頭柜上排著幾瓶藥,每個瓶身的說明書都被紅筆標(biāo)了服藥時間,旁邊放著父親用的放大鏡,鏡片上沾了點面粉。
窗臺上的綠蘿躥得挺旺,新抽的葉子油亮,葉尖還掛著水珠。她記得上次視頻,母親還念叨這花不愛長新葉,現(xiàn)在都爬了半窗臺了。
“上來陪媽說會兒話。”母親掀開被子角,被套是她大學(xué)時買的,印著卡通圖案。鳳歲春脫了外套鉆進(jìn)去,一股子曬過太陽的味兒裹過來,混著母親用了三十年的雪花膏香。這味道讓她想起小時候發(fā)燒,母親也是這么摟著她,哼些記不全詞的越劇,唱到高腔總要咳兩聲。
“學(xué)校那邊咋樣?”母親問,手指無意識地卷著她的頭發(fā),跟她小時候一樣。
鳳歲春腦子里閃過山里的事:段乘搬行李時胳膊上鼓著的青筋,夏花偷偷塞她包里的野花標(biāo)本,蔣媛臨走塞的那包山核桃?!岸纪玫??!彼p聲說,耳根有點熱,像被太陽曬久了。
“你爸都跟我說了。”母親從床頭柜抽屜摸出個銹鐵皮盒,盒蓋的牡丹花印得快看不清了,“有人連夜開三輪車送你去縣城?!辫F盒里除了話梅糖,還有張照片——支教隊的合影。照片邊都磨毛了,段乘站最邊上,肩上趴睡著夏花,太陽透過樹葉在他臉上灑了些斑斑點點。
窗外玉蘭樹的影子慢慢拉長,在地上畫著交錯的道道。鳳歲春靠在母親肩頭,聽著她平穩(wěn)的心跳,忽然覺得山里的風(fēng)雨、搶票時的著急、一路坐車的累,這會兒都化成了被窩里的暖和勁兒。母親的手輕輕拍著她的背,節(jié)奏跟二十年前哄她睡覺一個樣,就是力氣小了些。
“那個小段老師……”母親忽然笑了,“你爸說他挺照顧你。”
鳳歲春臉騰地紅了,把臉埋進(jìn)母親肩窩,聞著那股熟悉的雪花膏味?!皨專 彼÷曕洁?,腦子里卻冒出段乘遞錢時手上的老繭,還有他站在車站沒動的影子。
母親笑著摸她頭發(fā),指尖穿過發(fā)絲時,鳳歲春覺出點顫?!梆I不?”母親問,“鍋里還熱著你愛吃的紅燒肉?!?/p>
她搖搖頭,肚子卻不爭氣地叫了聲。母親笑出聲,屋里好像都亮堂了點。父親聽見動靜進(jìn)來,端著盤切好的水果,蘋果皮削得薄得透亮,跟他一輩子做事的樣子一個樣。
“先吃點水果?!备赣H說,“紅燒肉再燉會兒才爛。”他看了看她倆,眼角的皺紋堆起來,是過日子磨出來的,也是高興才有的。
鳳歲春靠在母親懷里,揣著這份好久沒感受過的暖和。窗外的太陽慢慢斜了,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,投在墻上,像張全家福似的。這一刻她才明白,不管走多遠(yuǎn),這兒永遠(yuǎn)是能讓她踏實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