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熙南指尖搓著額頭,從指縫里觀察他。脖頸修長,下頜清晰。以下巴尖為頂點,呈一個完美的等邊三角,蛇一般小巧。
蛇。本能。伊甸園?;浇?。愛神。丘比特…他逐漸走神,開始思索起丘比特的形象來。
為什么丘比特是個小孩?是不是因為愛情和孩子之間,存在某些共性?
非理智的、不明所以的、缺少邏輯的、傷人不自知的…
可也是無辜的、可愛的、率性的、放也放不下、怪也怪不得的…
“嗝!”段立軒放下可樂,打斷他的思緒,“老子多少年沒受過這氣?!?/p>
“那你也沒難為我?!标愇跄厦蛄讼伦欤樕鲜窍萑牖貞浀男腋?,“還問我要不要刀?!?/p>
“瞅你那小樣兒吧,罵你我都嫌磕磣?!倍瘟④幩﹂_枕邊的折扇,唰唰扇了幾下??搓愇跄夏樛t,也給他扇了幾下:“哎,后來你報警沒?那倆犢子為啥砍你?”
本是驅暑的涼風,陳熙南卻堵得透不上氣。他彎下腰,解開鞋帶重系:“開顱手術都有風險?!?/p>
“人治壞了?”
陳熙南系好鞋帶,又喝了口水。擰上水瓶放到腳邊,掏出手機回了兩條消息。過了大半天,這才像想起剛才的話茬:“嗯。你說醫(yī)鬧的事?死了??赡苡虚_顱的原因,但更準確地說,是死于冠脈狹窄?!?/p>
段立軒上下打量他:“我說醫(yī)院里天天死人,你是不是都瞅慣了?”
陳熙南掀起眼皮,淡淡地掃了他一眼。揣回手機,扭身拉上百葉窗。
“那怎么辦呢。陪家屬杵太平間,摟著死人埋怨?”他重新坐回椅子,交疊起腿。左肘支在扶手上,用兩根手指撐著腮頰,“任何外科手術,都存在風險。糾結人死不死,該不該冒險,是一個危險的錯誤。”
段立軒沒說話,只是沉沉地看他。
“有句格言是這么說的?!彼弥副惩屏讼卵坨R,打起和緩的手勢,“船停在港口最安全,但那不是造船的目的。既然做了外科醫(yī)生,就得敢于啟程。我誠心誠意地上臺,但有時也會失敗。要是因此自我懷疑,那我永遠做不好下一臺。這不公平,不是么?上一個患者的不幸,要由下一個患者分擔?!彼渚匦α诵?,食指勾勒出術野的矩形,“所以當我看到一個腦子,我必須只把它當成一個腦子。不是一個人,更不是靈魂的容器。僅僅是一個腦子。這不是看慣了,而是保持專業(yè)?!?/p>
百葉窗縫隙里篩下一排陽光,金絲般蓋在他臉上。像琴弦、像箭簇、像猛獸的胡須。他偏頭一笑的時候,正好起了風。倏然之間,琴弦奏樂、箭簇齊飛、胡須振振。
段立軒看著他,忽覺魔音灌耳、萬箭攢心、虎口難逃。他抄起折扇一頓猛搖,用痞笑遮掩心悸:“你這救人的,倒比我這攮人的心還硬?!?/p>
“二哥心才不硬?!标愇跄舷蛩斐鍪?,把話題兜回來,“總之我感激你,也仰慕你。就想跟你多親近親近。我這人沒什么朋友,不太會拿捏玩笑的火候。抱歉,惹你誤會了?!?/p>
段立軒把扇子扔到枕邊,伸手和他回握:“你要早提這茬,我還能往歪上想?”
兩人相視一笑,算是和解。即便這不是個圓滿的謊,但他們選擇互相欺騙。
“這回不生氣了?”陳熙南往前拉了下椅子,換上慣常的溫柔相。新月形的雙眼皮,眨巴又眨巴:“在這兒養(yǎng)吧,左右特需沒有周轉指標。”
他這雙眼睛,天生黑多白少,自帶無辜特效。再這么刻意地眨巴兩下,多硬的脾氣也能被萌化。
果然段立軒看了他一會兒,眉目軟了:“哎,你長得好像那啥。裊花套子狗。”
“什么狗?”
段立軒摸起手機,劃拉出一張照片:“就這種狗。”
陳熙南抬起屁股,拄著床沿湊上來看。就見照片里立著一只漂亮的薩摩耶,被段立軒從后摽著咯吱窩。背景是一條林蔭道,地面疏影闌珊。狗笑得可愛,人笑得陽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