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熙南看見段立軒鼻頭起了個大痘。紅亮亮的,像麥當(dāng)勞的小丑??删驮趧倓?,還沒有。
他說,“好”??陕曇暨€是哽在喉嚨里,聽起來像是一聲氣短。
段立軒笑了笑。下巴緊收,嘴角顫抖的一個笑。隨后頭用力往下一沉,伸手去摸陳熙南的臉。拇指來回搓蹭著,揩掉那顆淌過面頰的濁淚。
風(fēng)雨同舟-92
這趟回鄉(xiāng)之旅,段立軒決定開車去。
一是自在。車?yán)锒甲约胰耍瑖Z嗑不拘束,想瞇覺也消停。二是到了之后方便。東家走西家串的,打車不如自己有。走走停停,還能看看沿途的風(fēng)景。
從溪原開到京城,大概要15小時。他準(zhǔn)備開個兩天,一路旅游著去。陳熙南請了三天年假,找了倆人換班。連拼帶湊,終于擠出五天。不夠陪完全程,中途還得自己先回來。
這是全家第一次,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共同旅行。他卻只能拿得出五天。他為此感到沮喪,甚至一度打算離職。段立軒勸他,還是該上班上班,別讓生活因此停擺。這次他從巴黎回來,老兩口心里就有愧。他要是辭職了,往后媽那頭萬一有點(diǎn)啥事,估計更不肯吱聲。
陳熙南這頭咬牙切齒地湊假,段立軒那頭熱熱鬧鬧地張羅。帶老兩口買新衣服,挑選走親戚的禮物。還貼心地跟陳正祺交代,就說自己是老朋友的兒子,過來幫忙的。至于和陳樂樂的真實(shí)關(guān)系,就當(dāng)咱小家里的事情。
沒想到跟陳正祺一比,他倒成了保守派。老頭說了,一沒偷二沒搶,更沒干那傷天害理的缺德事兒。沒啥好躲閃的,該顯擺就得顯擺。正好讓街坊四鄰都瞧瞧,自個兒多大的福氣。
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,把一家沾得更緊。甭管是當(dāng)姑爺還是當(dāng)媳婦,反正是當(dāng)自家孩兒了。就連陳正祺偷偷寫下的遺囑,也清楚地交代了段立軒那一份:
位于溪原市的房產(chǎn)以及所有存款,由妻子許廷秀繼承。位于京市的房產(chǎn),由兒子陳熙南繼承。
本人生前購置門面房一間,委托兒子陳熙南租賃出去。所得租金50為我妻子所有,為養(yǎng)老生活所用。50為我干兒子段立軒所有,為日后不時之需……
如果康復(fù)希望不大,請不要孤注一擲。如果我神志混亂,連親人都認(rèn)不出了。請停止對并發(fā)癥進(jìn)行治療,但可以采取措施緩解疼痛……
洋洋灑灑,足足寫滿了兩頁紙。一頁遺產(chǎn)分配,幾乎把所有物件都標(biāo)明了所屬。一頁醫(yī)療自主,把能想到的情況統(tǒng)統(tǒng)涵蓋。他還準(zhǔn)備寫很多封信,給所有他愛的人。不過那得是明天以后?,F(xiàn)在這具衰老的身體,無法從事長時間的寫作。
撂筆抬頭,恍惚間屋子都空了。這世上的種種,都已不再屬于他。有些空落,卻意外地從容。
陳正祺一直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,不相信轉(zhuǎn)世或神佛。但他并不恐懼死亡,只因?yàn)樗煤没钸^。
就像英國神經(jīng)學(xué)家奧利弗,臨終前曾在《紐約時報》上刊載過的那一段話:
‘我不能裝作自己不害怕,但最主要的還是感激。我愛過了,也被愛過了。我被給予過,也曾奉獻(xiàn)過。我曾游歷、思考和寫作。最重要的,我曾是這個美麗星球上有情眾生中的一員、一個能思考的生靈。這件事本身,就是一件極大的幸事、一場奇幻的冒險?!?/p>
如今,陳正祺也心懷感激。他不憤恨自己得了癌癥之王,反而慶幸自己有時間告別。畢竟疾病,總是比意外來得仁慈。也好過活得太久,最終成為子女的累贅。在某些社會,老人可是要被扔到山洞里等死的。而在文明社會,那些山洞則有另外的名稱:養(yǎng)老院,或者叫姑息治療科。
送得起還算好。要是沒錢,還得聽子女在床邊爭吵費(fèi)用怎么攤。
所以在他看來,68歲得胰腺癌,不止不悲慘,甚至堪稱幸運(yùn)。
他心滿意足地把醫(yī)囑疊好,放進(jìn)信封。躺回床上熄了燈,在被窩里握著老婆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