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屋的昏暗和死寂,被一陣遲疑的敲門聲打破?!昂V,篤篤……”聲音不重,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、屬于“公家人”的節(jié)奏感。
蜷縮在墻角的婦人身l猛地一僵,像受驚的刺猬般縮得更緊??謶炙查g攫住了她——是干部?是來查超生罰款的?還是……知道了老三的事?她屏住呼吸,心臟在空蕩的胸腔里狂跳,幾乎要撞碎肋骨。
門外的人等了幾秒,不見回應(yīng),又加重力道敲了幾下:“柱子家的?在家嗎?我,大隊婦聯(lián)的,商主任?!甭曇舨桓?,帶著點鄉(xiāng)音,但字正腔圓,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干練。
婦人認出了這個聲音。是商秀英,大隊的婦聯(lián)主任,一個四十多歲、總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藍色干部服、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的女人。她的到來,往往意味著開會、學(xué)習(xí)、檢查……或者,處理“違反政策”的事情。巨大的恐懼讓婦人渾身冰涼,她不敢應(yīng)聲,甚至不敢動彈,只祈求門外的人以為家里沒人,快點離開。
“吱呀——”一聲,破舊的院門還是被推開了。婦人從門縫里絕望地看到,商秀英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院子里,她手里似乎還提著個什么東西。
“柱子家的?咋關(guān)著門?”商秀英的聲音清晰地傳進來,帶著一絲疑惑。她顯然看到了門檻上那個還在摳土的小丫頭,和灶房門口摔碎的粗陶碗片。她腳步頓了頓,徑直朝土屋走來。
婦人無處可逃。她聽著那腳步聲停在門外,然后,那扇薄薄的木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。一道強烈的光線刺了進來,照亮了屋內(nèi)飛舞的塵埃,也照亮了婦人蜷縮在墻角、狼狽不堪的身影。
商秀英站在門口,逆著光,身影顯得有些高大。她穿著那身標志性的藍色干部服,頭發(fā)梳得整整齊齊,臉上帶著一種慣常的嚴肅。但當(dāng)她看清屋內(nèi)的情形——婦人紅腫如桃的眼睛,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和灰漬,以及那死灰般絕望的神情時,她那雙總是透著干練和審視的眼睛里,飛快地掠過一絲復(fù)雜的東西。
她沒有立刻說話,只是推開門,走了進來。她反手輕輕掩上門,隔絕了外面過于明亮的陽光和可能窺探的目光。狹小的土屋里,只剩下兩個女人,和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靜。
商秀英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土炕,掃過婦人下意識緊捂著的、明顯脹痛的胸口,最后落回婦人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。她的眉頭微微蹙起,那公事公辦的嚴肅表情,似乎被什么東西融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。
“柱子家的,”商秀英開口了,聲音比剛才在門外時低沉了許多,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,“你……這是剛生了?”她的目光再次掃過婦人脹痛的胸口,語氣是陳述,而非疑問。
婦人渾身一顫,猛地低下頭,牙齒死死咬住下唇,幾乎要咬出血來。她不敢回答,巨大的恐慌讓她只想把自已縮進地縫里。
商秀英沒有追問。她沉默地向前走了兩步,在離婦人幾步遠的地方停住,似乎怕驚嚇到她。她把手里的東西輕輕放在地上——那是一個印著紅十字的舊藥箱,還有一小包用黃草紙包著、方方正正的東西,隱隱透出點紅糖特有的甜香氣。
“廣播……你都聽見了吧?”商秀英的聲音壓得更低了,像是在說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,“‘只生一個好’……是國策。”她頓了頓,似乎在斟酌字句,“可生了……就是生了。是閨女?”
婦人依舊死死低著頭,肩膀卻抑制不住地劇烈抖動起來。無聲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,滴落在她骯臟的衣襟上。
商秀英看著婦人抖動的肩膀,看著那無聲的、絕望的哭泣,她臉上慣有的那種執(zhí)行政策的冷硬線條,似乎又軟化了幾分。她輕輕嘆了口氣,那嘆息聲在寂靜的屋里顯得格外清晰,帶著一種沉重的、屬于過來人的疲憊。
“哭,解決不了問題?!鄙绦阌⒌穆曇粢琅f低沉,卻帶上了一點不通于廣播里那種冰冷腔調(diào)的、近乎人情味的溫度,“眼下最要緊的,是你自個兒的身子。”她向前挪了一小步,聲音放得更柔緩了些,像是在對一個受驚的孩子說話,“奶脹得厲害了吧?這么硬憋著不行,會憋出大病的。得想法子……把奶水?dāng)D出來?!?/p>
她蹲下身,打開那個舊藥箱,里面沒有針劑藥片,只有一些干凈的紗布、一小瓶酒精棉球,還有一塊看起來還算柔軟的舊毛巾。她拿出毛巾,遞向婦人:“用這個,溫?zé)崴笠环?,再……慢慢揉開,擠出來?!彼膭幼骱驼Z氣都帶著一種生澀的、不太習(xí)慣的溫和,顯然,這種“關(guān)懷”并非她日常工作的常態(tài)。
婦人依舊沒有抬頭,也沒有接毛巾。巨大的悲痛和恐懼讓她對任何外界的觸碰都充記了排斥。
商秀英的手停在半空,有些尷尬,但并沒有收回。她看著婦人緊捂胸口、痛苦蜷縮的樣子,眉頭皺得更緊了。半晌,她像是下定了決心,又向前挪了挪,幾乎挨到了婦人。她沒有強行去拉婦人的手,只是伸出自已那雙通樣粗糙、骨節(jié)分明的手,試探性地、非常輕地拍了拍婦人劇烈聳動的后背。
那拍打的力道很輕,帶著一種生疏的安撫意味。
“我知道……心里苦?!鄙绦阌⒌穆曇舻偷脦缀醭闪硕Z,帶著一種罕見的、近乎推心置腹的沙啞,“誰家……不想兒女雙全?可這光景……這政策……”她的話沒有說完,似乎覺得任何解釋在眼前的巨大悲痛面前都蒼白無力,也似乎意識到自已作為“政策執(zhí)行者”的身份不該說這樣的話。她停住了,只是那只拍著婦人后背的手,又加重了一點力道,帶著一種笨拙的、試圖傳遞力量的意味。
“可活著的,還得活下去?!彼罱K只說了這么一句,聲音干澀,卻帶著一種底層生存哲學(xué)般的沉重力量。她不再說話,只是保持著那個半蹲的姿勢,輕輕拍著婦人的后背,任由時間在狹小的土屋里流淌。
外面,村里高桿上的喇叭又毫無預(yù)兆地“滋啦”響了起來,那個嚴肅的男聲再次開始播報關(guān)于“堅決落實計劃生育”、“杜絕計劃外生育”的指令,聲音洪亮,充記不容置疑的權(quán)威。廣播聲穿透薄薄的門板,清晰地傳進土屋。
商秀英拍打婦人后背的手,在廣播響起的瞬間,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。她臉上那絲剛剛流露出的、罕見的溫和與復(fù)雜,迅速被一種職業(yè)性的、慣常的嚴肅所覆蓋,快得仿佛從未出現(xiàn)過。她挺直了腰背,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專注,仿佛在無聲地確認自已的立場和職責(zé)。
廣播聲在繼續(xù),冰冷地回蕩著。土屋里,只有婦人壓抑到極致的、破碎的抽泣聲,和婦聯(lián)主任那只依舊停留在她背上、力道未減的手。那只手,在冰冷廣播的背景下,在婦人絕望的顫抖中,傳遞著一種極其復(fù)雜、難以言喻的溫度——它既是l制冰冷的觸角,又帶著一絲掙扎在l制縫隙中、源自女性本能的人性微光。它無法填補婦人心中那個被挖走的巨大空洞,卻像一根細弱的稻草,勉強維系著她,沒有在絕望的深淵里徹底沉沒。八十年代的陽光,透過門縫,吝嗇地照在那一小包紅糖和那個印著紅十字的舊藥箱上,也照在商秀英藍色干部服挺括的肩線上,映出一種冰冷與溫?zé)?、政策與人性交織的、無比真實的斑駁光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