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國十二年的暮春,湘南楚家大院的海棠開得正盛。十六歲的楚玉微踩著繡鞋穿過回廊,石榴紅的旗袍下擺掃過青苔,驚起一串碎雨般的水珠。她指尖捻著朵半開的海棠,眼波卻瞟向花架下對弈的兩個男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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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哥沈文軒的白長衫沾著墨痕,而鄰鎮(zhèn)軍閥顧晏廷的藏青馬褂上,銅扣在陽光下泛著冷光。
“玉微,替表哥看看這步棋?!?/p>
沈文軒抬頭時,鏡片后的目光總帶著她熟悉的溫吞。他是留洋歸來的學(xué)者,袖口永遠(yuǎn)熨帖,說話時總愛引經(jīng)據(jù)典,像院角那株修直的楠木。
楚玉微卻晃到顧晏廷身邊,故意將海棠花落在他的棋盤上:“顧司令這步‘馬踏連環(huán)’,是要斷了表哥的后路呢?!?/p>
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煙味,混著皮革的氣息,像三月里刮過湘江的野風(fēng)。
顧晏廷的手指叩了叩棋盤,骨節(jié)分明的手突然攥住她的腕子,力道不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(qiáng)勢:“楚小姐更喜歡直來直去的棋路?”
他的眼睛很深,像楚家地窖里陳了二十年的米酒,“可惜這世道,兵戎相見遠(yuǎn)比落子無悔來得多?!?/p>
當(dāng)晚的宴會上,楚老爺宣布要將玉微許給沈文軒。紅木圓桌旁的賓客們紛紛道賀,只有顧晏廷端著酒杯冷笑,酒液在杯盞里晃出細(xì)碎的金芒。玉微捏著銀叉的手微微發(fā)顫,她看著沈文軒靦腆的笑,突然想起顧晏廷馬褂上的銅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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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上面刻著的狼頭,比表哥書房里的山水圖更讓她心跳。
三個月后,北伐軍的炮火逼近湘南。楚家大院的海棠被流彈打得零落,沈文軒背著書稿想帶玉微逃難,卻被她一把推開。“你先走,我去地窖拿賬冊?!?/p>
她的旗袍已換成便于行動的短裝,頭發(fā)利落地挽成髻,“楚家的碼頭和糧倉,不能落在亂兵手里?!?/p>
地窖的青石板上,她果然遇到了顧晏廷。他的隊(duì)伍剛打了勝仗,馬靴上還沾著泥污,見她抱著賬冊出來,突然低笑:“果然沒看錯你?!?/p>
他接過賬冊翻了兩頁,在碼頭分布圖上重重劃了道線,“借你的碼頭用用,事后分你三成軍糧?!?/p>
玉微盯著他沾血的袖口:“顧司令就不怕我報(bào)官?”
“你不會?!?/p>
他湊近她,硝煙味里混進(jìn)一絲海棠香,“楚小姐心里的狼性,比我這銅扣上的還兇?!?/p>
那天她看著顧晏廷的隊(duì)伍借道楚家碼頭南下,沈文軒在遠(yuǎn)處焦急地?fù)]手,而她站在海棠樹下,手里攥著顧晏廷留下的狼頭令牌。風(fēng)吹落最后一片花瓣,粘在令牌的齒痕上,像滴沒擦干凈的血。
城破那天,楚玉微正在糧倉的暗格里清點(diǎn)存糧。炮聲震得木梁簌簌掉灰,她透過磚縫看到火光中的楚家大院,沈文軒那件白長衫在亂兵中格外顯眼,像只被點(diǎn)燃的紙鳶。
“楚小姐倒是沉得住氣。”
顧晏廷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,他換了身便裝,手里提著個流血的包裹。打開一看,竟是趁火打劫的潰兵首領(lǐng)的人頭,“你的糧倉,我替你守著。”
玉微沒看人頭,只盯著他滲血的肩胛:“顧司令的恩情,楚家記下了?!?/p>
她轉(zhuǎn)身從暗格里翻出金瘡藥,動作利落地替他包扎,指尖觸到肌肉時,他悶哼一聲,呼吸卻燙了她的耳垂。
混亂中,他們用糧倉的存糧換了三船軍火。顧晏廷的隊(duì)伍因此打贏了關(guān)鍵一戰(zhàn),而楚玉微則帶著賬冊和殘余家丁,在湘江對岸的廢墟上重建碼頭。沈文軒找到她時,她正指揮工人搬卸貨物,曬黑的臉上沾著煤灰,哪里還有半分朱門小姐的模樣。
“玉微,跟我去上海吧。”
沈文軒遞來船票,聲音發(fā)顫,“這里太危險(xiǎn)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