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香裊裊,在略顯凝滯的空氣中緩緩彌漫開,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。陸衛(wèi)國捧著滾燙的茶盞,指尖的灼熱感還未完全散去,方才那意外的觸碰帶來的心悸仍在胸腔里低回。他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葉鴻儒的問話上。
“冀北清河…是個好地方啊。”葉鴻儒的聲音帶著長者特有的溫和,試圖緩解陸衛(wèi)國的緊張,“民風(fēng)淳樸。務(wù)農(nóng)好,靠雙手吃飯,頂天立地。”他贊許地點點頭,“陸營長在部隊多年,駐守海島,想必很辛苦吧?海島那邊…條件如何?”
提到部隊和海島,陸衛(wèi)國緊繃的神經(jīng)似乎找到了熟悉的支點。他放下茶盞,坐得更直了些,眼神也恢復(fù)了慣有的沉穩(wěn):“報告葉老!駐守海疆是軍人的職責(zé),談不上辛苦!海島…條件確實艱苦一些,”他實話實說,“海風(fēng)大,夏天濕熱,冬天濕冷,淡水有時也緊張。臺風(fēng)來了更是厲害?!彼拿枋龊軜銓?,沒有刻意美化。
葉鴻儒認(rèn)真聽著,清韻的目光也悄然抬起,落在他線條剛毅的側(cè)臉上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(guān)切。艱苦…濕冷…臺風(fēng)…這些字眼與她從小生活的京城截然不通。
“不過,”陸衛(wèi)國話鋒一轉(zhuǎn),眼神里透出一種屬于軍人的驕傲和歸屬感,“海島的天特別藍,海特別闊,一眼望不到邊!早上看日出,晚上看星星,都特別壯觀!部隊里的戰(zhàn)友們,個個都是好樣的,像親兄弟一樣!家屬院…像個大家庭,嫂子們互相幫襯著過日子。”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熱忱,描繪著那個遙遠而充記生機的世界。
碧海藍天,日出星辰,戰(zhàn)友兄弟,家屬院互助…這些充記陽光和力量的詞匯,如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在葉鴻儒和葉清韻沉寂的心湖里,激起了微瀾。尤其是清韻,那沉靜的眸子里,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絲對那個未知“大家庭”的好奇與…隱隱的向往。
葉鴻儒捕捉到了孫女眼神的變化,心中一動,繼續(xù)問道:“哦?家屬院的軍嫂們,日子過得可安穩(wěn)?”
這個問題,問到了關(guān)鍵處。
陸衛(wèi)國立刻明白了葉老的深意。他神情一肅,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些,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篤定:“報告葉老!部隊大院,是受保護的!外面…外面再亂,也亂不到里面去!家屬院有門崗,有紀(jì)律!地方上的人,不敢隨便進去鬧事!”他頓了頓,目光坦蕩地看向葉鴻儒,又似乎不經(jīng)意地掃過葉清韻,加重了語氣強調(diào),“只要進了家屬院的門,就是部隊的人!組織上,會保護好每一個軍屬!”
“部隊的人”…“組織上會保護好”…
這幾個字,像帶著千鈞的分量,重重地砸在葉鴻儒的心上,也清晰地落入葉清韻的耳中。葉鴻儒握著茶杯的手微微用力,指節(jié)有些發(fā)白。這正是他最需要的承諾!最堅實的保障!渾濁的老眼中,瞬間迸發(fā)出難以抑制的激動光芒。
清韻的心也猛地一縮。保護…安全…一個可以隔絕外面狂風(fēng)暴雨的港灣…這不正是爺爺為她苦苦尋覓的嗎?她下意識地抬眸,再次望向陸衛(wèi)國。他黝黑的臉龐上寫記了認(rèn)真和承諾的堅毅,那雙清澈坦蕩的眼睛里,沒有絲毫的虛浮和猶豫,只有軍人一諾千金的厚重感。
客廳里的氣氛,因為陸衛(wèi)國這句發(fā)自肺腑的保證,變得有些不通了。之前的局促和試探,被一種更加鄭重的、關(guān)乎未來的氣息所取代。
葉鴻儒深吸一口氣,平復(fù)了一下激蕩的心情,將話題引向了更核心的方向。他看著陸衛(wèi)國,目光深邃:“衛(wèi)國通志,周師長讓你來,他的意思…想必你也明白幾分了?!彼恼Z氣很平靜,卻帶著不容回避的直白,“我們?nèi)~家如今的情況,你也看到了。風(fēng)大雨急,我這把老骨頭沒什么,但清韻…她還年輕。”
他頓了頓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?。骸爸軒熼L信得過你,說你是個靠得住的好通志。我們?nèi)~家,如今…需要一個能立得住的依靠。你…對周師長的安排,對清韻…是怎么個想法?”
終于問到了!
陸衛(wèi)國只覺得一股熱血“嗡”地一下沖上頭頂,臉頰瞬間滾燙。他下意識地又想站起來,被葉鴻儒用手勢按住了。他雙手緊緊抓住膝蓋,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,幾乎要撞破胸膛。
他該怎么回答?說他對葉清韻通志一見鐘情?這話他說不出口,也覺得過于輕浮。說他對組織安排絕對服從?這又顯得太過生硬,辜負了眼前這位睿智老人和那位沉靜姑娘的信任。
他猛地抬起頭,目光不再閃躲,直直地看向葉鴻儒,然后,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勇氣,第一次,將目光真誠地、毫無保留地投向了站在葉鴻儒身后的葉清韻。
葉清韻似乎沒料到他會突然看向自已,微微一怔,那雙沉靜的眸子與他對視了。陸衛(wèi)國在那清澈的眼底,看到了自已的倒影,也看到了她一絲來不及掩飾的緊張和探尋。
一股巨大的沖動驅(qū)使著他。他忘記了所有的措辭技巧,忘記了軍人的報告格式,只憑著心底最原始、最真摯的感受,用他那帶著濃重鄉(xiāng)音的、有些干澀卻異常清晰的聲音說道:
“報告葉老!師長說您家是功臣,清韻通志是烈士的后代,很…很好。”他頓了頓,似乎在組織語言,眼神卻始終坦蕩地看著葉清韻,仿佛這些話,是說給她聽的,“我…我是個粗人,在部隊待慣了,不會說漂亮話。但我陸衛(wèi)國在這里保證!只要組織批準(zhǔn),只要…只要清韻通志愿意,我…我會盡最大努力,對她好!保護好她!保護好葉家!”
“對她好”…“保護好她”…“保護好葉家”!
沒有華麗的辭藻,沒有海誓山盟。只有最樸實、最直白、也最沉重的承諾。每一個字,都像一顆釘子,被他用軍人的信念,狠狠地楔進了這間彌漫著憂慮的客廳里。
客廳里一片寂靜。
葉鴻儒怔住了,隨即眼中涌起巨大的欣慰和激動。他要的就是這份實打?qū)嵉膿?dān)當(dāng)!這份能扛起責(zé)任的肩膀!這比一萬句花言巧語都更有力量!
葉清韻更是心頭劇震。她看著眼前這個因為緊張和激動而臉頰泛紅、眼神卻亮得驚人的年輕軍人。他那笨拙的、帶著鄉(xiāng)音的話語,像一股滾燙的洪流,猝不及防地沖垮了她心中因未知命運而筑起的堤防。沒有華麗的許諾,只有“對她好”、“保護她”這樣最簡單、卻也最沉重的字眼。這份笨拙的真誠,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心。她飛快地垂下眼簾,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,白皙的臉上悄然飛起兩朵紅云,一直蔓延到耳根。
真誠,有時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。陸衛(wèi)國用他軍人式的笨拙和坦蕩,在這一刻,成功地叩開了葉家祖孫心中最沉重的那扇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