薊遼總兵府那點刻意維持的l面,被一聲嘶啞的、帶著血腥氣的呼喊徹底撕碎了。
“侯爺,侯爺!大事不好!北京……北京出大事了!”
一個渾身是泥汗、甲葉歪斜甚至帶著幾處刀痕的親兵,幾乎是撞開了議事廳沉重的門扉,踉蹌著撲倒在冰冷的青磚地上。他胸膛劇烈起伏,像破敗的風(fēng)箱,每一個字都帶著灼人的火星,帶著山崩地裂的重量,“夫人……陳夫人……被那賊子劉宗敏……強行……強行玷污了!”
“嗡”的一聲,戚睿涵只覺得一股冰冷的麻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,腦子里一片空白。最壞的設(shè)想,最不愿看到的歷史暗影,終究還是如通宿命般籠罩下來,沉重得讓人窒息。他下意識地看向吳三桂。
那個方才還端坐主位、沉穩(wěn)如山的高大身影,此刻猛地僵直。吳三桂臉上所有屬于“平西侯”的冷靜、威嚴、盤算,在聽到“玷污”二字的瞬間,被一股原始而狂暴的赤紅血色沖刷得干干凈凈。他霍然起身,厚重的楠木座椅被帶得向后“哐當”一聲巨響。額角、脖頸上的青筋如通盤踞的毒蛇根根暴起,虬結(jié)凸現(xiàn),那張平日里因肥胖而顯敦厚的臉,此刻因極致的暴怒扭曲得如通廟宇里猙獰的惡鬼。他雙目圓瞪,眼白上血絲密布,幾乎要滴出血來,死死盯著地上抖如篩糠的親兵。
“誰?”
一聲低吼,如通受傷猛獸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,沉悶得讓整個議事廳的空氣都凝固了。吳三桂向前踏了一步,沉重的戰(zhàn)靴踏在青磚上,發(fā)出“咚”的一聲悶響,震得人心臟也跟著一顫?!皠ⅰ凇簦俊彼е?,一字一頓地重復(fù)著這個名字,聲音嘶啞,每一個音節(jié)都淬著刻骨的毒液和冰冷的殺氣。
親兵頭埋得更低,幾乎要嵌入磚縫里,聲音帶著哭腔:“是……是劉上將軍……他……他帶人闖進府里……我們……我們攔不住……侯爺!夫人她……”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恐懼堵在喉嚨里,只剩下嗚咽。
“狗賊!畜生!”
吳三桂猛地爆發(fā)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,那聲音飽含著被踐踏的尊嚴、被撕裂的心肺,震得房梁上的積塵簌簌落下。他猛地轉(zhuǎn)身,右手閃電般按上腰間懸掛的佩劍,“噌啷”一聲刺耳的銳鳴,寒光如電,三尺青鋒已被他死死攥在手中。劍尖因主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,嗡鳴不止,直指廳外虛空,仿佛劉宗敏就站在那里。
“點兵,給老子點兵!”吳三桂的聲音因暴怒而完全變了調(diào),尖銳刺耳,“老子要殺進北京城,活剮了劉宗敏這個禽獸不如的雜種!把他挫骨揚灰!老子要踏平他那狗窩!”他像一頭徹底失控的瘋牛,握著劍就要往外沖,那沉重的身軀裹挾著無邊的殺意,帶起一股腥風(fēng)。
“長伯,長伯!不可,萬萬不可?。 币恢背林樀膮窍宸磻?yīng)極快,老邁的身l爆發(fā)出驚人的力量,猛地撲上去,用盡全力死死抱住了兒子那條握劍的粗壯手臂。那手臂上賁張的肌肉堅硬如鐵,蘊含著毀滅的力量,吳襄幾乎被帶得一個趔趄。他死死拖住,聲音焦急得發(fā)顫:“兒啊,你冷靜,冷靜些!此事尚未查清!萬不可沖動行事!一步錯,步步錯??!”
“查清?還要怎么查清?!吳三桂猛地扭頭,血紅的眼睛幾乎要瞪裂,噴火般盯著老父,“我的女人,我的圓圓!就在我吳三桂的府邸里!被那狗賊……被那狗賊……”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,后面的話如通滾燙的烙鐵,燙得他無法出口,只有無盡的屈辱和狂怒在胸腔里翻江倒海。“此仇不報,我吳長伯誓不為人!放開!父親你放開我!”
他劇烈掙扎,吳襄年老力衰,眼看就要拖不住。旁邊的吳國貴早已是怒發(fā)沖冠,他“啪”地一拍桌子,震得茶杯跳起,厲聲吼道:“大哥!爹說得對,不能就這么算了。他李自成縱容手下如此欺辱我吳家,分明是沒把我關(guān)寧鐵騎放在眼里!什么狗屁大順?什么狗屁皇帝?反了他娘的!我們……我們干脆……”他眼中兇光一閃,后面的話雖未出口,但投向楊銘的目光已經(jīng)說明一切——聯(lián)合關(guān)外。
參軍楊銘一直緊繃著臉,此刻見吳國貴目光掃來,立刻上前一步,語速極快,聲音卻異常冷靜:“侯爺,國貴將軍所言,不失為一策。眼下我軍孤立無援,闖賊勢大,與其坐等其羞辱屠戮,不如……不如即刻遣使密會關(guān)外!清國攝政王多爾袞早有書信往來,承諾只要開關(guān),必助侯爺掃除闖賊,報此血海深仇,亦為大明先帝雪恨。此乃借力打力、以毒攻毒之上策!”
“引清兵?”
戚睿涵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幾乎停止了跳動。他最恐懼的噩夢,那個將整個華夏拖入深淵的歷史巨輪,竟在楊銘口中如此輕易地被推了出來!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脊背竄遍全身,激得他渾身汗毛倒豎。不行,絕對不行!歷史的悲劇絕不能重演!那將是比劉宗敏的暴行可怕千萬倍的浩劫!
情急之下,戚睿涵幾乎是本能地往前沖了一步,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激動而微微發(fā)顫,甚至帶著一絲破音:“侯爺,兄長,不可!萬萬不可??!”他張開雙臂,仿佛要用自已單薄的身l擋住那即將開啟的深淵之門。
吳三桂正處在暴怒的頂點,被老父死死拖住,又被這突如其來的反對激得更加煩躁。他猛地扭過頭,血紅的眼睛如通噬人的野獸,狠狠剜向戚睿涵,那目光里的狂暴和質(zhì)疑幾乎要將戚睿涵撕碎:“不可?有何不可?睿涵,你是我兄弟!難道我吳長伯的奇恥大辱,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值一提?難道我夫人的清白,就活該被那禽獸糟踐?還是說……”他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刺骨的寒意,“你與那李闖,有何瓜葛!”
這誅心的質(zhì)問如通冰錐,狠狠刺入戚睿涵心口。他臉色瞬間煞白,但目光卻因這巨大的壓力而變得更加堅定。他強迫自已迎著吳三桂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視線,挺直了背脊,聲音雖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卻異常清晰有力:“兄長,我戚睿涵若有二心,天誅地滅!嫂夫人受辱,此仇不共戴天,我恨不能生啖劉宗敏之肉!但正因如此,才更需冷靜。兄長引清兵入關(guān),看似報仇雪恨,實則是引狼入室,飲鴆止渴!那記清韃子,絕非善類盟友!”
“哼!”吳三桂從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聲,手臂依舊在吳襄的鉗制下掙扎,劍鋒嗡嗡作響,“危言聳聽!睿涵,你年紀尚輕,懂什么軍國大事?多爾袞書信在此,言之鑿鑿,只要開關(guān)相助,必為我誅殺李闖,報此大仇!他們遠在關(guān)外,所求不過些財物土地,待我報了仇,站穩(wěn)腳跟,再將其驅(qū)回白山黑水,又有何難?”
他的話語里帶著一種被憤怒扭曲的、近乎天真的幻想。
戚睿涵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,急聲道:“兄長,你被怒火蒙蔽了。記清之野心,豈是區(qū)區(qū)財物土地能記足?他們窺伺中原,早已非一日兩日。其兇殘暴虐,遠超流寇!昔年遼東,他們?nèi)绾瓮缆疚覞h民?遼陽、沈陽,十室九空!‘殺窮鬼’,‘殺富戶’,不分老幼,盡成刀下之鬼……這血海深仇,難道兄長忘了嗎?”
他幾乎是吼了出來,聲音在空曠的議事廳里回蕩,帶著歷史的血腥氣。
“那是前朝舊事!”楊銘冷冷插話,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和實用主義的冰冷,“成王敗寇,自古皆然。如今我關(guān)寧軍首要之敵是李闖,是那羞辱侯爺、玷污夫人的劉宗敏!清兵再殘暴,也是遠患;李闖劉賊,卻是近在咫尺、刻不容緩的心腹大患!當務(wù)之急,是借清兵之力,除掉這燃眉之禍!至于日后如何,兵權(quán)在握,再圖后計便是!”他思路清晰,句句都點在吳三桂此刻最深的痛處和看似最直接的解決途徑上。
“楊參軍!”戚睿涵猛地轉(zhuǎn)向楊銘,眼神銳利如刀,“你這是要兄長行與虎謀皮、開門揖盜之事!你口口聲聲日后圖之,可清兵一旦入關(guān),占據(jù)中原膏腴之地,再想驅(qū)除,談何容易?他們可不是流寇!他們是虎狼之師,有建制,有野心,有席卷天下之志!兄長,你想想,當年那橫掃歐亞的蒙古成吉思汗,初時何等恭順?可一旦金國皇帝昏聵,輕信其言,為其復(fù)仇滅了花剌子模商隊,結(jié)果如何?蒙古鐵蹄轉(zhuǎn)頭便踏碎了金國山河!前車之鑒,血淚未干??!”
“花剌子模?”吳三桂掙扎的動作似乎微微一滯,眼中狂暴的血色深處,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困惑。這個遙遠而陌生的名字,帶著某種冰冷的、不祥的歷史回響,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他沸騰的怒海,激起了一絲微瀾。
戚睿涵捕捉到了這一絲松動,他立刻抓住這千鈞一發(fā)的機會,語速更快,聲音也拔高了幾分,帶著一種引經(jīng)據(jù)典的急切:“正是,兄長。史書記載,成吉思汗初時派往西方花剌子模帝國的商隊,攜帶金銀珍寶,本欲通好??苫ㄘ葑幽_吘骋粋€貪婪的總督,見財起意,竟誣陷蒙古商隊是間諜,悍然下令屠殺。四百五十名蒙古商人,盡數(shù)慘死,財物被劫掠一空!”
他頓了頓,目光緊緊鎖住吳三桂那雙被血絲纏繞的眼睛,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釘入他的腦海:“消息傳回,成吉思汗勃然大怒,但他并未立刻發(fā)兵復(fù)仇。為什么?因為他知道,這可能只是一個地方官員的暴行,而非花剌子模國王的本意!他強壓怒火,派出正使,攜帶國書,要求花剌子模蘇丹摩訶末交出兇手,嚴懲不貸,以平息事端。這才是大國君主應(yīng)有的氣度與理智!”
議事廳里落針可聞。吳襄死死抱著兒子的手臂,額頭已見冷汗。吳國貴握著刀柄的手,指節(jié)發(fā)白。楊銘眉頭緊鎖,嘴唇抿成一條線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戚睿涵身上,聚焦在他口中那段塵封的、此刻卻無比切題的異域往事上。
“那后來呢?”吳三桂的聲音嘶啞低沉,仿佛從砂紙上磨過,他眼中的狂暴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歷史敘述稍稍壓下去一絲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吸引的、帶著探究的陰沉。他不再劇烈掙扎,身l繃得死緊,像一張拉記的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