戰(zhàn)場沒有綠幕與威亞,箭鏃入肉的聲音沉悶而真實,硝煙嗆得人睜不開眼。
當吳三桂麾下的關(guān)寧鐵騎在他眼前被炮彈撕碎,溫熱血肉濺上臉頰時,戚睿涵胃里翻江倒?!@不是戲。
他穿越到了1644年山海關(guān)的修羅場,而那位令吳三桂沖冠一怒的陳圓圓,此刻正素衣荊釵,將一碗清茶遞到他顫抖的手中。
清晨的光,帶著一種北方特有的干硬質(zhì)感,斜斜地刺破糊著高麗紙的窗欞,在總兵衙門廂房粗糙的青磚地面上投下幾道清晰的亮痕。浮塵在光柱里無聲地舞蹈。戚睿涵睜開眼,視線落在頭頂那頂灰撲撲、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的素青帳子上,殘留的最后一絲“大型沉浸式實景演出”的荒誕念頭,如通被這晨光刺破的薄霧,徹底消散了。
崇禎十七年,三月。
這幾個字像冰冷的秤砣,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。公元1644年,甲申年,一個王朝即將在血與火中轟然崩塌的年份。而自已,一個本該在浙江海島享受陽光沙灘的江南大學學生,此刻竟躺在這座位于帝國東北邊陲、直面最兇悍敵人的軍事堡壘里?;闹嚫型巳?,留下的是巨大的茫然和一絲被時代洪流裹挾的寒意。窗外遠遠傳來幾聲模糊的號角,間或有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葉碰撞的金屬碎響,提醒著他所處的絕非虛幻之地。這里沒有導演,沒有劇本,沒有隨時可以喊停的“卡”。這里是真實的、充記鐵銹與血腥味的明末山海關(guān)。
房門“吱呀”一聲被推開,打斷了戚睿涵紛亂的思緒。進來的正是吳三桂。他今日換上了一身半舊的靛藍色箭袖勁裝,外面松松套了件無袖的皮甲,腰間束著牛皮寬腰帶,整個人比昨日初見時少了幾分總兵官廳的威儀,卻多了幾分即將臨陣的剽悍與利落。他身后跟著那位面容清癯、眼神銳利的參軍楊銘。
“戚兄弟醒了?”吳三桂聲音洪亮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爽快,“正好,隨我上關(guān)城走一遭,瞧瞧那些不知死活的東虜!整日里在關(guān)外聒噪,擾人清靜!”他大手一揮,仿佛說的不是兇悍的敵軍,而是幾只煩人的蒼蠅。
戚睿涵心頭一緊。上戰(zhàn)場?直面那些揮舞著馬刀、呼嘯而來的清兵?他下意識地想拒絕,喉嚨卻有些發(fā)干。然而,另一種更強烈的好奇和一種“必須親眼確認”的沖動壓過了恐懼。留在這衙門里,只能像只蒙在鼓里的待宰羔羊。他深吸一口氣,掀開身上那床帶著皂角味的粗布薄被,動作有些僵硬地下了床:“好…好,我去看看?!?/p>
“爽快!”吳三桂咧嘴一笑,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,用力拍了拍戚睿涵的肩膀——力道之大,讓戚睿涵一個趔趄,差點又坐回床沿。楊銘在一旁看著,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,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。
山海關(guān)的城墻,遠比戚睿涵在影視劇里看到的任何布景都要來得雄渾、粗糲、震撼人心。巨大的條石壘砌成近乎垂直的墻面,在初春尚帶寒意的陽光下泛著青黑冷硬的光澤。歲月和無數(shù)次兵燹的痕跡深深地刻在每一塊石頭上——煙熏火燎的焦黑,刀劈斧砍的凹痕,還有不知名的、早已變成深褐色的斑駁印記。城頭寬闊得如通一條街道,身披鐵甲、手持長矛或火銃的士兵如通釘子般牢牢楔在垛口之后,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混合氣味:桐油保養(yǎng)器械的膩味,劣質(zhì)煙草燃燒的嗆人煙氣,人l長久不沐浴的l味,以及一種若有若無、卻仿佛滲入磚縫里的鐵銹與硝石的微腥。
戚睿涵跟在吳三桂和楊銘身后,踩在凹凸不平的城磚上,腳下傳來堅實而冰冷的觸感。每一步,都讓他心中那份不真實的漂浮感又沉下去一分。他竭力想表現(xiàn)得像個見過世面的人,但身l的本能反應卻無法掩飾。當一陣強勁的、帶著渤海咸腥氣息的北風猛地刮過城頭,卷起塵土撲打在臉上時,他忍不住側(cè)過頭,瞇起了眼睛,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。旁邊一個值守的老兵瞥了他一眼,那眼神里沒有惡意,只有一絲見怪不怪的麻木。
吳三桂對此恍若未覺,大步流星地走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垛口前站定。楊銘緊隨其后,低聲而清晰地匯報:“大帥,東虜鑲藍旗一部,約莫千騎,今晨拔營,已抵關(guān)外五里坡。旗主是阿巴泰的第七子,岳樂。看旗號,是來哨探的,但陣勢不小?!?/p>
“哼,黃口小兒,仗著父兄蔭庇,也敢來捋虎須?”吳三桂鼻腔里發(fā)出一聲不屑的冷哼,手扶在冰涼的女墻上,目光如鷹隼般投向關(guān)外那片廣袤的、尚顯枯黃的原野。他的側(cè)臉線條在晨光中顯得異常剛硬,下頜微微收緊。
戚睿涵也小心翼翼地湊到另一個垛口邊,學著他們的樣子向外望去。視線越過寬闊的護城河和鹿砦拒馬,遠處的地平線上,騰起一片低矮的煙塵。煙塵之下,是一大片移動的、密密麻麻的小黑點。距離尚遠,看不清細節(jié),但那整齊而沉默的推進,那黑壓壓一片所帶來的沉重壓迫感,卻隔著數(shù)里之遙,清晰地傳遞過來。沒有震天的鼓樂,沒有夸張的呼喝,只有一種冰冷的、帶著死亡氣息的秩序感,如通緩緩壓來的烏云。
戚睿涵的心跳驟然加速,手心瞬間沁出了冷汗。他曾在歷史書上無數(shù)次讀到過“八旗鐵騎”的字眼,但文字的描述在眼前這片沉默推進的黑色浪潮面前,蒼白得可笑。這就是真實的歷史?這就是即將吞噬整個中原的力量?他甚至能隱約感覺到腳下的城墻傳來極其細微的、持續(xù)的震動——那是成千上萬馬蹄叩擊大地傳來的脈動!
“傳令!”吳三桂的聲音不高,卻異常穩(wěn)定有力,瞬間打破了城頭的沉寂,清晰地傳入周圍幾個傳令兵的耳中,“鳥銃手上垛口,弓弩手預備。炮隊聽我號令。沒我的令,一根箭都不許放出去!讓這些韃子,好好嘗嘗咱們關(guān)寧軍‘靜如山岳’的滋味!”他的命令簡潔明確,帶著一種久經(jīng)沙場的自信和掌控力。
城頭的空氣瞬間繃緊。士兵們無聲而迅速地移動起來。穿著棉甲、手持長長火繩槍的鳥銃手們貓著腰,動作麻利地占據(jù)了各個垛口預留的射擊孔,將沉重的槍管穩(wěn)穩(wěn)架好。他們身后,是成排的弓弩手,從箭囊中抽出羽箭,輕輕搭在弓臂上,箭鏃斜斜指向天空,引而不發(fā)。更遠處,城墻內(nèi)側(cè)的高臺上,幾門黑黝黝的將軍炮炮口被緩緩調(diào)整了角度,粗壯的炮身泛著幽冷的光。炮手們蹲在炮位旁,沉默地擦拭著引信孔,或用長桿清理著炮膛。沒有人說話,只有甲葉摩擦的細碎聲響,武器碰撞的輕微叮當,以及壓抑著的、粗重的呼吸聲。一種巨大的、引而不發(fā)的張力,在城頭無聲地彌漫、積聚,壓得戚睿涵幾乎喘不過氣。他緊緊抓住冰冷的垛口邊緣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白,眼睛死死盯著那片越來越近的黑潮。
關(guān)外的騎兵在距離城墻約一里半的地方停了下來。煙塵稍稍落定,終于能看清他們的裝束。他們大多穿著深藍色的布面甲(戚睿涵認出那是鑲藍旗的標志),戴著覆有護頸頓項的鐵盔,只露出眼睛以下的半張臉。馬匹高大雄健,騎士控馬技術(shù)極其嫻熟,整個隊伍停下后,依舊保持著嚴整的沖鋒陣型。為首一員年輕將領(lǐng),頭盔上插著高高的雕翎,身著更為精良的亮銀色鎖子甲,外罩藍色織錦袍,在陽光下異常醒目。他策馬向前幾步,脫離大隊,揚起手中的馬鞭,指向城頭,用生硬的漢語高聲叫罵,聲音在空曠的原野上傳出很遠:
“城上的明狗聽著!我乃大金國饒余敏郡王阿巴泰貝勒之子,岳樂。速速開關(guān)投降,獻出吳三桂狗頭,免爾等一死!否則,天兵破關(guān),雞犬不留!”
污言穢語如通毒蛇的信子,舔舐著城上每一個士兵的耳膜。戚睿涵看到身邊一個年輕的鳥銃手,臉頰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,握槍的手背上青筋暴起,幾乎要將那木質(zhì)的槍托捏碎。周圍的士兵,呼吸明顯粗重了許多,一股壓抑的怒火在沉默中無聲地燃燒。
吳三桂依舊扶著女墻,身l紋絲未動,甚至連眼皮都沒撩一下。他仿佛根本沒聽見那刺耳的謾罵,只是專注地目測著距離,眼神冷靜得像兩塊千年寒冰。只有站在他側(cè)后方的戚睿涵,捕捉到了他嘴角那抹一閃而逝的、極其冰冷的弧度。
岳樂見城上毫無反應,愈發(fā)囂張,馬鞭揮舞得更急,污言穢語也更加不堪入耳。他身后的鑲藍旗騎兵陣列中,也爆發(fā)出陣陣哄笑和怪叫,如通群狼的嗥叫。
就在這時,吳三桂那只一直按在女墻上的手,猛地向下一揮。動作干脆利落,快如閃電。
“放!”
這一個字,如通點燃火藥桶的火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