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在一片嘈雜的漩渦中醒來。
人影憧憧,燭光搖曳。
高老夫人的絮叨與擔憂,高氏失而復得的哭泣,鮮于氏對婢女失職的斥責,長孫無忌對單刀脫險的夸夸奇談,高士廉對長孫安業(yè)惡毒計劃繪聲繪色的描述,一切都像洶涌的浪濤涌入長孫青璟和李世民的耳中,然后在他們腦中嗡嗡暈暈作響。
“我們高府上下的人都眼盲心瞎,手腳被捆了嗎?這是在盡何種地主之誼?任由有恩于我女兒外孫的小郎君躺在此處無人照拂!”高老夫人的怒斥沉穩(wěn)而又尖銳。
鮮于氏賠笑道:“家生們懶怠了,孩兒一定狠狠懲戒他們——且先請李家郎君入席,賞罰之事再議。
”“也罷……”高老夫人點點頭,然后向被眾人意外吵醒一臉惺忪的世民致歉,然后邀請他入席。
年少的郎君有一種救人于水火后眾星拱月的錯覺。
“那長孫安業(yè)果然奸詐非常,先是假意孝順,然后伺機散布妹妹瘋癲的流言,隔絕骨肉,陷害幼弟,只為獨吞家產(chǎn)——”高士廉說得義憤填膺,恨不得將并不在眼前的安業(yè)挫骨揚灰。
高老夫人憤恨地捶了捶幾案道:“阿儉,今晚不準提你妹妹那個狼心狗肺的繼子。
”“是是是……”高士廉接著說道,“所幸無忌令李家小郎君所送的白鷂傳訊,李家小郎君聞訊疾馳到半道截住我,我才得知妹妹母子三人遭安業(yè)軟禁……唉,我先前也是糊涂,還以為是小孩子危言聳聽,誰料安業(yè)真是對繼母幼弟下死手……”鮮于氏咳嗽了數(shù)聲,捅了捅高士廉。
“好了好了,不提那禽獸不如的東西……”高士廉訕訕笑著。
“一家團聚,有驚無險。
李公子是我們高家的大恩人。
”經(jīng)過高士廉和長孫無忌兩人反復確認,先是高老夫人,旋即是高士廉夫婦,最后是高氏攜子女連連向李世民長揖。
年少的郎君除了在家祭祀時,哪里經(jīng)歷過這樣莊重的場合,李世民只得在互揖、稽首、跪跽之間手忙腳亂地轉換。
長孫青璟也學著兄長的模樣款款來到李世民面前,以手加額,再拜叩首。
李世民有些緊張,連連擺手:“不用不用,禮太重了。
”“好啦好啦,妹妹你嚇壞世民啦,再拜他就得為你準備‘六禮’啦。
”女眷們掩嘴偷笑。
高夫人拿起扇子輕叩了無忌的腦袋:“口沒遮攔,太輕佻了,快去跟客人道歉。
”李世民突然回想起跟眼前女孩奇怪又妙趣橫生的緣分。
長孫府上火場邊得救時的第一次對拜,高府中庭回廊上劫后余生的第二次對拜,以及在對方長輩兄長面前的第三次對拜。
面對長孫無忌插科打諢般的致歉,他的眼神有些閃躲,好像自己才是那個被高氏指責輕佻的人。
他一定是累壞了!李世民狠命地甩甩頭,只想留住彈弓射向安業(yè)爪牙的那個暈染了金光的、如天神下凡的瞬間,至于別的或者狼狽或者瑣碎的場面——比如剛接到白鷂傳書時無計可施的局促,比如不計后果向兄長撒謊后出門的心有余悸,比如一路策馬追趕已經(jīng)啟程去洛陽的高士廉的焦灼,試圖說服高士廉無忌已經(jīng)遇險的慌不擇言,還有差點因擔憂和恐懼而墜馬的窘迫……這些不太愉悅的場面應該統(tǒng)統(tǒng)被甩出記憶才是!可他真心誠意地想把這個惹人憐惜的小女孩的一笑一顰刻在心里,以后遇到不順心的事情時回響一下,記憶里也一定是核桃的甜香。
在一片杯箸聲中,長孫無忌極力向舅父高士廉夸耀好友顯赫的家世——世襲的一品國公父親,歷任各州刺史,母親是郡公愛女,才智非凡。
高士廉對一連串的家世、頭銜并未表現(xiàn)出特別多的仰慕之情,以一句“唐國公果然教子有方”結束了話題。
而有趣的是,對方也并未表現(xiàn)出家世煊赫者慣常的倨傲。
世民對祖先和父母的一長串功業(yè)和頭銜一貫反應平淡,或者并不認為自己也可以心安理得擁有祖先的榮光,他反而很喜歡高士廉那段游離于唐國公家族史的、只針對他個人的評價:“無忌啊,你這位朋友真可謂刎頸之交。
日后,他若有任何難處,你記得一定要為他赴湯蹈火!”“那我定然義不容辭!”長孫無忌斟滿一杯一杯果酒奉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