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老憨不言語,又轉回頭對春心說:“老疙瘩人憨厚實在,可就是有時心里磨不開事兒,有點兒倔巴脾氣,這往后你多擔待點兒。咱是個窮家,讓你受委屈了?!贝盒暮蹨I說:“你們放心,我若進了老黃家,就一準安心。日子雖然苦,可我不怕,我能撐下去。只要他……”她瞭了老憨一眼,“只要他不嫌棄我,不跟我生分,給他做飯、洗衣、生孩子,我都愿意。”劉銀環(huán)提醒說:“你看春心多通情達理,老憨你可得好生對人家。行啦,讓他倆嘮嘮吧,”說完下地往屋外走,黃老秋和二祿也都知趣兒地跟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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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一樁橫事說起
一時陷入沉默,屋子里靜極了。老憨面前的地上,有他用笤帚蔑子勾出的亂七八糟的圖案。一只小紅蜘蛛從頭頂上方一張細絲網上倏地垂下來,在他眼前的位置停住,似乎想猜猜這個憨直的漢子在想什么。他心想,這是喜蜘蛛呀,它是特意來道喜的么?可自己的心里卻一點兒喜悅也沒有。一想到要跟他過日子的是個寡婦,心里就憋屈。他自嘆命運不濟,世間黃花閨女那么多,可沒有一個與他有緣結合;他怨老天爺不開眼,把一個寡婦活生生地推到了自己的面前,就好像從天上掉下一個滾燙的黏豆包,想接還不如愿,不接又于心不忍。想一想父親的憤怒、二哥的巴掌,他就心生畏懼。
紅蜘蛛在半空沿著幾乎看不見的細絲向上爬著,爬了一段,又倏地垂落下來,往往復復地運動,停止,再運動,再停止。老憨覺得他和春心之間有一根細絲看不見,自己仿佛就是一只紅蜘蛛,不可避免地要爬到春心那張看不見的網里,任她束縛和牽制。
窗戶紙上的破碴被風帶動噗噗直抖。
春心看老憨幾眼,語氣輕柔地問:“你腮幫子是咋啦?”
“沒咋,跟二哥鬧嘰咯,打一起了?!崩虾┎⒉粫陲椬约海械男氖聝憾挤从吃谀菑埑嗉t的臉膛上了。
“你心里嫌棄我是吧?”
“沒,沒有?!?/p>
“我知道你的心思,你心里有愁事兒,愁沒有黃花大閨女給你,對不對?你心里憋屈,恨老天爺給你個寡婦不如心,對不對?你嫌我還帶個孩子,怕羊肉貼不到狗肉身上,怕將來養(yǎng)大了也借不上力,對不對?”
這一番話把老憨鎮(zhèn)住了,尤其幾個“對不對”更讓他招架不住。
窗外,風又吹起來,窗戶紙的破碴噗噗作響。
老憨故意扭轉話題:“你看,窗戶紙破了個眼兒?!贝盒慕桀}發(fā)揮:“窗戶紙是破了,可是還能遮風擋雨呢!我知道你不如心,就因為我不是大閨女。你就那么在意這個?”她用手背擦擦眼角溢出的眼淚,“我要真是黃花閨女,你也撈不著哇!你要是嫌棄我,以為你跟我委屈,我不會硬賴著你?!崩虾┞曇粲行┑统亮耍骸拔?,我沒嫌棄你?!贝盒淖穯枺骸澳鞘窍訔壓⒆??”老憨耷拉著腦袋不言語。
春心早猜透了他的心思,放緩語氣細說道,“我跟你明說吧,我不是找不著主兒,我之所以答應這門親事,就因為看你是個本分老實人,我要跟了你,將來孩子不會受屈。你得想好嘍,咱真要成了家,我得把魁子領出來。古語說,招婦養(yǎng)崽子,到老打拐子。你有這個顧慮也很正常。雖有這一說,但是能都打拐子嗎?別說帶來的怕指望不上,就是親生的不養(yǎng)老送終的不有都是嗎!這人心都是肉長的,倆好嘎一好??!別管親不親生,那得看咋處,看咋教育。人是講感情的,真要拿養(yǎng)子當親生的對待,他大了得念你的好,能輕易的就差樣嗎?”
聽到這里,老憨的心好似被揪了一下,抬頭看一眼淚水漣漣的春心,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憐憫之情:“你別說了,我往后一定拿魁子當親生!”
屋子靜寂下來,只有窗紙的破碴還不停地抖動,像一個人的嗚咽。
春心去和尚溝的柞樹坡給青鎖燒了百天,然后回梁家作坊就改嫁一事征詢公爹意見:“爹,我雖是你老兒媳,但這些年你待我不薄,拿我當親閨女一樣。如今給青鎖燒了百天,我也想為自己個兒今后早點兒打算。爹,不瞞你說,老黃叔登門提親了,想讓我改嫁給老憨,我們已經見過面了,可我心里總邁不過這道坎兒,你就當給自個兒閨女拿個主意吧?!?/p>
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這是無法阻擋的事情。梁汗牛知道春心不可能為青鎖守寡,也不能讓她守寡。他長嘆一口氣:“提親的事兒我也聽說了,其實這事兒我早料到了!你這么年輕,能讓你守寡嘛!你走道兒我能體諒你,我不硬留你,就是我親閨女我也不攔擋??墒悄阋蔡绷?,青鎖還沒燒周年呢!還有,你改嫁也得好好挑一挑哇,咋像抓豬似的逮著一個憨人就嫁呢!你知道人都說啥嗎?說那小子太憨了,說你太著急了,以你這歲數(shù)這模樣咋也能找個比老憨強的呀!”春心抽泣道:“爹,我也有我的難處哇,我是嫁出娶的閨女潑出去的水,不能總賴在養(yǎng)父母家。老憨雖然人不濟,但總歸是個實誠的小伙,我還指望找個啥樣的呢!”梁汗牛說:“既然你們已經見過面,那你自己拿主意吧。”春心哽咽道:“爹,我八歲進梁家,你對我有養(yǎng)育恩,我到啥時候都不會忘的。我就是改嫁了,做不了你兒媳,也做你閨女?!绷汉古]p輕搖頭:“可惜,我沒這個福哇!”
黃老秋就近擇了日子,簡簡單單地給老憨把春心娶到了間半房北炕。
數(shù)月后的一天晚上,二祿和黃老秋閑嘮北大荒,說了一些傳聞,春心支棱耳朵聽。當把話題扯到柳條河時,黃老秋又牽掛起三喜子來,春心忍不住問北大荒啥樣,黃老秋呵呵笑道:“我聽人講啊,北大荒那是,棒打獐狍瓢舀魚,野雞飛到飯鍋里,是冬天大煙炮,雨天爛泥道……”
春心臉上浮起一絲微笑:“那地方挺有意思呀!”二祿說:“咱這是山區(qū),山多地少;人家柳條河中下游是丘陵平野地,山少地多。據(jù)說那兒地力好,打糧。”黃老秋說:“要不差這邊有這哥倆,我真想去看看?!眲y環(huán)拉著春心的手說:“我早都想投奔去,跟二祿說過好幾回他也沒搭攏,現(xiàn)在老憨也成家了,可以一起北上。”“樹挪死,人挪活?!秉S老秋歪過頭問,“我們要去的話,春心你去不?”春心沉吟片刻,有幾分為難地說:“我倒是想去,就是舍不得魁子。”二祿說:“你看你肚子又鼓鼓了,往后可能生的更多,何必在乎那一個呢?咳,一狠心不就舍了?”黃老秋反駁道:“二祿你說這話不對,母子難離你懂不?是自己親生的,有一個掂念一個,能說舍就舍了嘛!”老憨忽然發(fā)表意見:“舍不得就領著唄,回老梁家要去,不給就作?!倍摑娎渌f:“作也白扯,我看老梁家不會給的?!秉S老秋鼓勵春心:“去試一試吧,那戶人家心善,也興許看你可憐能讓你領走呢?!?/p>
春心去給青鎖燒周年,此時的作坊已經處于半停工狀態(tài)。三伯嫂從西隔間把魁子抱到了東屋,春心稀罕了半晌。到和尚溝上完墳,她鼓足勇氣跟回梁家大院去要魁子,用商量的口吻跟梁漢牛說:“爹,跟你商量個事兒,我,我想把魁子領走?!绷汉古D樕幌吕渎湎聛恚骸澳愀募尬覜]反對,可魁子你不能帶走??邮橇杭业母呀涍^房給你三哥三嫂了。”吩咐青犁媳婦把魁子抱走,不顧春心哀求,發(fā)下狠話,“趕緊把春心給我弄走,她再來磨我就別讓她進梁家大門!”
大妯娌二妯娌不容分說,把春心拉出了梁家大院,被青箕青碾關在了大門外。春心用手使勁兒砸門,哀求三哥把門開開再瞅瞅孩子,青犁連連說:“不行不行,爹都生氣了,你別鬧了,你還是走吧!”
梁家不給魁子,春心就天天來磨,后來干脆帶了干糧不走了,在梁家院門前枯坐。就這樣熬過三日,被風塵弄得蓬頭垢面的,堡子里的人見這情形,都覺得春心太可憐了。
院門東南不遠處有一口井,那是她和青鎖圓房那年打的,井壁挺深,原先井底有水,可自從青鎖死后,井里的水不知道啥原因干涸了。她有好幾次都萌生了死的念頭,可每一次走到枯井邊都遲疑了——她是舍不得魁子!
院子里,梁汗牛從門縫兒看了個清清楚楚。春心一走到井邊,他的心就一陣發(fā)顫。他在院子里急得直打磨磨:“這可咋好,這可咋好?!庇峙块T縫看了一回,不禁想起這個童養(yǎng)媳往日種種的好,心就不忍了,跟家里人說:“咱這么做是不是太絕情了?這堡子里人不知道咋議論咱呢!她要是想不開投了井可咋整?青鎖已經死了,咱不能把春心逼上絕路。咳!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,母子連心哪!想一想咱不讓人家領孩子,也不全對呀!算了,咱別再逼她了?!庇谑蔷妥屒嗬绨汛箝T打開。
春心正站在枯井前發(fā)愣,聽到嘎吱吱的開門聲,慢慢回身,那絕望的目光里忽然閃出一絲希望。她看見,梁家人都在望著她呢!
經過一番商議,梁家同意春心領走魁子,但是提出了一些條件,春心一一應下。當即,找劉嘉文先生立《過子單》。考慮將來出現(xiàn)變故無法對證,還特意找了幾個保人,既有年長些的杜神漢和黃老秋,還有年輕小兩口杜春桂和黃得貢。
劉先生擬了契約文書,核對無誤后,用毛筆把文約工工整整抄寫在兩張淡紅色絹布上面。那絹布長三尺、寬一尺半,文字行書體繁體字,由右向左豎寫。全文如下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