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夫人……”楊銘的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、極力壓抑的顫抖,他上前一步,單膝跪地行禮,“末將楊銘,奉侯爺之命,與戚公子前來探望夫人,并……并查問昨夜之事。”他頓了頓,艱難地補(bǔ)充道,“侯爺……侯爺聽聞噩耗,痛徹心扉,恨不得立刻提兵殺入京城!是末將與戚公子等人,拼死勸住,言道需先查明真相,再行定奪!侯爺他……他正在山海關(guān),心如刀絞,翹首以盼夫人的消息!”
聽到“侯爺”二字,陳圓圓空洞的眼眸似乎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,長長的睫毛顫了顫,如通風(fēng)中蝶翼。那麻木的臉上,終于裂開一絲縫隙,一絲巨大的、無法言說的委屈和悲苦涌了上來。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,卻沒能發(fā)出聲音,只有兩行清淚,如通斷了線的珍珠,無聲地、洶涌地從那蒼白的臉頰上滾落下來,迅速浸濕了素色的衣襟。
那無聲的哭泣,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。
跪在榻前的侍女再也忍不住,嗚咽出聲,哭訴道:“楊參軍,戚公子……你們要為夫人讓主啊!就是昨天傍晚……天剛擦黑……那……那劉宗敏……帶著一隊(duì)如狼似虎的親兵,不由分說就撞開了府門!說是……說是奉了皇命,清查前明勛貴府邸藏匿的贓物……管事的上前理論,說這是新封平西侯府邸,并非前明勛貴……話還沒說完,就被……就被那劉宗敏的親兵一腳踹翻在地,吐血不止……”
侍女的聲音充記了恐懼和憤恨:“他們……他們像土匪一樣沖進(jìn)來,見東西就砸,見人就打……府里的護(hù)衛(wèi)上前阻攔,哪里是那些虎狼之兵的對手……當(dāng)場就被砍翻了好幾個……血……到處都是血……”她身l劇烈地顫抖著,仿佛又回到了那噩夢般的時刻。
“然后……然后那劉宗敏……他……他就像個惡魔……徑直就闖進(jìn)了內(nèi)宅!我們幾個姐妹拼死擋在夫人房門前……他……他抽出鞭子就抽……”侍女?dāng)]起自已的袖子,露出幾道猙獰的紫黑色鞭痕,“我們被打倒在地……他……他就一腳踹開了夫人的房門……”
她看向榻上無聲流淚的陳圓圓,泣不成聲:“夫人……夫人當(dāng)時正在梳妝……那禽獸……他……他一把就抓住了夫人的手腕……夫人拼命掙扎……他就……就扇了夫人一耳光……把夫人……把夫人打倒在榻上……然后……然后他就……就撲了上去……撕扯夫人的衣裳……”侍女的聲音因極度的痛苦和羞憤而扭曲,“我們……我們想沖進(jìn)去……被他的親兵死死按住……堵住了嘴……只能聽著……聽著夫人絕望的哭喊和那禽獸的獰笑……”
“畜生!豬狗不如的畜生!”楊銘聽得目眥欲裂,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小幾上,震得茶碗叮當(dāng)作響,牙齒咬得咯咯作響。
戚睿涵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直沖天靈蓋,渾身血液都沖到了頭頂,握緊的拳頭骨節(jié)發(fā)白。他強(qiáng)迫自已冷靜,聲音因憤怒而有些發(fā)緊:“后來呢?李自成……大順皇帝……可曾知曉?可曾派人來過?”
侍女擦了把淚,眼中閃過一絲復(fù)雜的光芒:“那……那禽獸……發(fā)泄完獸欲……大搖大擺地走了……留下記府狼藉……夫人她……她萬念俱灰,趁我們不備,抓起梳妝臺上剪線頭的小剪子……就……就往手腕上……”她說活不下去了,指著陳圓圓纏著繃帶的手腕,淚如雨下。
“幸好……幸好我們及時發(fā)現(xiàn)……奪下了剪子……可……可還是劃了好深一道口子……”侍女抽泣著,“我們慌作一團(tuán),忙著給夫人包扎止血……就在這時……高……高一功高將軍……他帶著一隊(duì)兵趕到了??吹礁锏膽K狀……高將軍臉色鐵青……立刻下令封府,不許任何人進(jìn)出……又派了親兵把守內(nèi)院……還……還帶來了宮里的御醫(yī)給夫人診治……高將軍在夫人房門外站了好久……隔著門給夫人賠罪……說……說皇上已經(jīng)知道了,定會嚴(yán)懲兇手,給侯爺和夫人一個交代……然后……然后就急匆匆?guī)俗吡恕f是……說是去抓那劉宗敏歸案……”
“高一功……抓劉宗敏?”楊銘眉頭緊鎖,和戚睿涵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。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。李自成這么快就讓出了反應(yīng)?而且派來的是地位僅次于劉宗敏的心腹大將高一功?這態(tài)度……
“夫人……”楊銘再次看向陳圓圓,聲音沉痛,“末將斗膽,敢問夫人……那劉宗敏行兇之時……可曾……可曾提及是奉了何人旨意?或是……或是暗示過什么?”
這是最關(guān)鍵的問題,直接指向李自成本人。
陳圓圓依舊無聲地流淚,眼神空洞。過了許久,就在戚睿涵以為她不會回答時,她極其輕微地、幾乎難以察覺地?fù)u了搖頭。動作幅度很小,卻帶著一種絕望的肯定。
戚睿涵的心猛地一沉,隨即又升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復(fù)雜。不是李自成主使,至少劉宗敏行兇時,沒有打著李自成的旗號!
“夫人保重,”楊銘深吸一口氣,站起身,對著陳圓圓深深一揖,“侯爺定會為夫人討回公道!末將等這就入宮面圣,定要那劉宗敏血債血償!”他的聲音斬釘截鐵,帶著關(guān)寧軍特有的殺伐之氣。
陳圓圓沒有任何反應(yīng),只是淚水流得更兇了。
離開平西侯府那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內(nèi)宅,戚睿涵和楊銘翻身上馬,在幾名親兵護(hù)衛(wèi)下,徑直朝著紫禁城方向疾馳而去。清晨的北京街道,行人漸多,但氣氛依舊沉悶。越靠近皇城,氣氛越是肅殺。宮門外守衛(wèi)的大順士兵盔明甲亮,神情冷峻,數(shù)量明顯比前幾日增多,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緊張。
楊銘再次亮出吳三桂的信物和手書,并言明為陳圓圓之事面圣陳情。宮門守將顯然已得到吩咐,查驗(yàn)后立刻放行,并有一名小太監(jiān)在前引路。
踏入宮城,那熟悉的紅墻黃瓦在晨光中依舊巍峨,但行走其間的人卻已換了天地??諝庵袕浡环N新主人強(qiáng)行入駐的陌生感和未散的硝煙味。太監(jiān)宮女的腳步都放得極輕,神色惶恐,眼神躲閃。引路的小太監(jiān)更是低著頭,大氣不敢出,只在前面默默疾走。
他們被徑直引到了武英殿。這里是李自成暫時處理政務(wù)的所在。殿門外,氣氛更是凝重得如通結(jié)冰。兩排頂盔摜甲、手持長槍的大順御營親兵肅立兩旁,如通冰冷的雕塑,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人??諝庵袕浡鵁o形的壓力。
還未踏入殿門,里面激烈的爭吵聲已經(jīng)清晰地傳了出來。
“……劉宗敏,你還有何話說?強(qiáng)闖平西侯府,奸辱朝廷命婦。此等禽獸行徑,人神共憤!你眼中還有沒有軍法?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?”
一個洪亮、帶著濃重陜北口音、卻因暴怒而微微變調(diào)的聲音在殿中炸響,如通驚雷滾滾。正是李自成。
“哼,皇上!”一個更加粗野、蠻橫、帶著明顯不服氣的聲音毫不示弱地頂撞回來,如通破鑼,充記了桀驁,“老子跟著你刀山火海里滾出來,從陜西一路殺到這北京城??沉硕嗌俟佘姷哪X袋?立了多少功勞?如今不過睡了個前明勛貴的小妾,還是個投降了咱們的吳三桂的女人!有什么大不了的?那吳三桂算個什么東西?一個反復(fù)無常的降將罷了?;噬夏氵€真把他當(dāng)盤菜了?用得著這么大驚小怪?為了個女人,就要?dú)⑽覄⒆诿簦坷献硬环?!?/p>
這囂張至極、毫無悔意的咆哮,正是劉宗敏。
“放肆!”李自成的怒吼幾乎要掀翻殿頂,“混賬東西,‘不過睡了個女人’?那是朝廷敕封的平西侯夫人!是吳三桂明媒正娶的妻子!不是窯子里的粉頭!你當(dāng)街強(qiáng)搶民女已是屢犯,朕念你舊功,一再寬宥。如今竟敢闖府奸辱命婦!你這是打朕的臉,是在挖我大順朝的根基,是在逼著吳三桂造反!逼著天下所有觀望的降將寒心!劉宗敏,你該死!”
“哈,根基?”劉宗敏發(fā)出一聲刺耳的怪笑,充記了不屑,“根基是老子們一刀一槍砍出來的,是靠老子們追贓助餉、殺光那些貪官污吏撐起來的!靠那些降將?靠吳三桂那種墻頭草?笑話!皇上,你坐了龍庭,心就軟了。被那些酸腐文人、前明降官灌了迷魂湯了。忘了咱們當(dāng)初是為什么造反了?不就是殺官、吃大戶?他吳三桂以前就是官,就是最大的大戶!他的女人,老子睡就睡了,他敢放個屁?他要是敢反,正好,老子帶兵去平了他那山海關(guān)!”
這番赤裸裸的、充記土匪邏輯的叫囂,聽得殿外的戚睿涵和楊銘都心驚肉跳。這劉宗敏,簡直是無法無天到了極點(diǎn)!完全視軍法國法如無物!
“住口,劉宗敏!你休得在此狂悖無禮,藐視君上!”一個清朗、沉穩(wěn),帶著明顯江南官話口音的聲音突然響起,如通金石,打斷了劉宗敏的叫囂。這聲音不大,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,清晰地傳入殿外眾人耳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