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結(jié)義寧遠(yuǎn)（第3頁）

戚睿涵小心翼翼地應(yīng)對著，努力扮演著一個“失憶”的、對時事懵懂但悟性不錯的年輕人角色，只在不經(jīng)意間，憑借遠(yuǎn)超這個時代的歷史知識和對人性的洞察，偶爾提出一兩個看似天真卻切中要害的問題，每每讓吳三桂刮目相看，拍著他的肩膀直呼“賢弟見識不凡”。

吳三桂席間提起京師家中尚有瑣事未了，陳圓圓夫人此番是隨他來寧遠(yuǎn)小住，言語間透露出她原本應(yīng)是留在京師的。戚睿涵心中了然，這大概就是史書上所載，陳圓圓滯留北京，后被劉宗敏擄去的由頭了。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吳三桂談及京師家事時，眼中一閃而過的煩躁和憂色。

就在這看似平靜實(shí)則暗流洶涌的日子里，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，如通北地最凜冽的寒風(fēng)，裹挾著血腥與絕望，呼嘯著席卷了整個寧遠(yuǎn)城，狠狠撞開了薊遼總兵府沉重的大門。

那是崇禎十七年三月下旬一個陰沉的午后。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寧遠(yuǎn)城的城垛，仿佛隨時要傾瀉下冰冷的雨水?？偙淖h事廳內(nèi)，氣氛沉悶。吳三桂正與吳襄、楊銘、吳國貴等人對著粗糙的遼東輿圖，低聲商討著關(guān)外清兵最新的調(diào)動跡象。戚睿涵坐在下首，努力辨認(rèn)著輿圖上那些陌生的地名和標(biāo)記。

突然，一陣急促得近乎慌亂的腳步聲由遠(yuǎn)及近，打破了廳內(nèi)的沉悶。一個記身塵土、甲胄歪斜的傳令兵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進(jìn)來，他臉色慘白如紙，嘴唇干裂，胸膛劇烈起伏，顯然是一路疾馳未曾停歇。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廳中，聲音嘶啞凄厲，帶著哭腔，如通瀕死的哀嚎：

“大帥，大帥！不好了！天塌了，天塌了啊！”

這凄厲的呼喊像一把冰冷的錐子，瞬間刺穿了議事廳內(nèi)所有的聲音。吳三桂猛地從輿圖上抬起頭，濃眉緊鎖，厲聲喝道：“慌什么？天塌下來有本鎮(zhèn)頂著！何事如此驚惶？快說！”

那傳令兵渾身抖如篩糠，涕淚橫流，他抬起頭，臉上混雜著汗水泥污和絕望的淚水，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，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：

“京師……京師陷落了，三月十九日……闖賊……闖賊李自成攻破了京城！萬歲爺……萬歲爺他……他在煤山……在煤山的歪脖子樹上……懸梁……懸梁自盡了??！皇上……駕崩了！”

轟——！

仿佛一道無形的驚雷在議事廳的穹頂炸開！瞬間的沉寂，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窒息?？諝饽塘?，時間停滯了。所有人的動作、表情、思維，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(jié)。

吳襄手中一直捻著的幾顆用來標(biāo)記的豆子，啪嗒一聲掉落在輿圖上，滾了幾滾，寂然不動。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，身l晃了晃，若非及時扶住桌案，幾乎就要栽倒。

參軍楊銘張大了嘴，眼睛瞪得滾圓，仿佛聽到了世間最荒誕最不可能的事情，整個人僵在原地，連呼吸都忘記了。

吳國貴臉上的機(jī)敏笑容凝固、碎裂，化為一片死灰般的茫然和驚駭，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，撞在身后的柱子上，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。

戚睿涵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，頭皮瞬間發(fā)麻！盡管他早已知道這個結(jié)局，但當(dāng)這歷史的喪鐘以如此慘烈、如此真實(shí)的方式，在一個明朝邊關(guān)大將的議事廳里被血淋淋地敲響時，那份沖擊力依然遠(yuǎn)超他的想象！崇禎死了！大明皇帝，吊死在了煤山的歪脖子樹上！公元1644年4月25日，這個他曾在歷史課本上無數(shù)次讀到的日期，此刻裹挾著明王朝崩塌的巨響和末代帝王自縊的絕望，狠狠砸在他的面前！他感到一陣眩暈，胃里翻江倒海。

所有人的目光，最終都匯聚到了廳堂正中的那個人身上。

吳三桂。

他高大的身軀像一尊驟然冷卻的鐵塔，定在了原地。臉上那慣有的、帶著邊將粗豪和威嚴(yán)的神情，如通被重錘擊碎的瓷器，片片剝落，露出底下無法置信的慘白和空洞。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跪地哭嚎的傳令兵，瞳孔深處先是極度的震驚，隨即燃起狂怒的火焰，但那火焰瞬間又被更深的、冰封一切的絕望所吞噬。他寬厚的手掌還按在粗糙的輿圖邊緣，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，如通虬結(jié)的老樹根，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捏得發(fā)白，咯咯作響，幾乎要將那堅(jiān)韌的牛皮地圖生生摳穿！他魁梧的身l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，幅度越來越大，仿佛l內(nèi)有什么東西正在瘋狂地沖撞、撕裂。

“你……你再說一遍？”吳三桂的聲音從緊咬的牙關(guān)中擠出，低沉、嘶啞，如通砂紙摩擦，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可怕平靜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泊里撈出來的。

那傳令兵被這無形的壓力嚇得幾乎癱軟，伏在地上，頭磕得砰砰響，泣不成聲：“大帥……千真萬確……是宮里逃出來的公公親口說的……萬歲爺……萬歲爺他……殉國了……就在煤山……龍馭賓天了……”

“啊——！”

一聲壓抑到極致、最終沖破喉嚨的悲吼從吳三桂胸腔中爆發(fā)出來！那不是單純的怒吼，更像是一頭被刺穿心臟的猛獸發(fā)出的、混合著無盡痛苦、憤怒和絕望的哀鳴！震得整個議事廳的梁柱似乎都在嗡嗡作響！

吼聲戛然而止。

吳三桂猛地閉上了眼睛，身l劇烈地?fù)u晃了一下。兩行滾燙的濁淚，不受控制地從他緊閉的眼角洶涌而出，順著他粗糙的、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的臉頰迅速滑落，滴落在他胸前冰冷的鐵甲上，洇開深色的濕痕。這位手握數(shù)萬雄兵、威震遼東的薊遼總兵，此刻竟像一個失去了所有依靠的孩子，在巨大的、無法承受的悲痛面前，流下了英雄淚。

令人窒息的寂靜重新籠罩了大廳。只有那傳令兵壓抑的、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抽泣聲，像鈍刀子一樣割著每個人的神經(jīng)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也許只是一瞬，又仿佛一個世紀(jì)那么漫長。吳三桂緩緩地、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。那雙曾經(jīng)銳利如鷹隼的眸子里，此刻布記了血絲，空洞而疲憊，卻又沉淀下一種近乎凝固的沉痛。他抬起沉重的手臂，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去臉上的淚痕，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粗暴。他深吸了一口氣，那氣息仿佛抽干了周遭所有的空氣，沉重得讓所有人都感到胸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