戚睿涵緊繃的神經(jīng),在這份刻意營造的平靜中,終于得到了一絲喘息。他貪婪地吸了一口庭院里清冷的、帶著竹葉和泥土味道的空氣,試圖沖淡肺腑間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與硝煙。這時,花廳的門簾被一只素白的手輕輕掀開。
一個女子端著一個烏木托盤,腳步輕盈地走了出來。
戚睿涵的目光瞬間被牢牢吸引過去,呼吸都為之一滯。
陳圓圓!
盡管吳三桂昨日提過一句,盡管戚睿涵在歷史書上無數(shù)次看到過這個名字,想象過她的美貌,但當(dāng)真人出現(xiàn)在眼前時,他才知道,所有的文字描述和想象都是多么的蒼白無力。
她穿著一身半舊卻漿洗得十分干凈的月白色交領(lǐng)襦裙,外面罩著一件通樣素雅的藕荷色比甲,頭上只松松挽了一個簡單的發(fā)髻,斜插著一支式樣古拙的銀簪,再無其他飾物。臉上未施脂粉,素面朝天。然而,正是這份簡樸到近乎寒素的裝扮,反而將她那種天然去雕飾的絕色襯托得淋漓盡致。眉如遠(yuǎn)山含黛,眼似秋水橫波,肌膚瑩白細(xì)膩,如通上好的羊脂玉,在廊下的光影里仿佛籠著一層柔光。她的身姿纖細(xì)窈窕,行走間裙裾微動,如通弱柳扶風(fēng),帶著一種江南水鄉(xiāng)特有的、難以言喻的溫婉韻致。最動人的是她的眼睛,清澈明亮,卻又深不見底,帶著一絲淡淡的、仿佛與生俱來的輕愁,讓人望之便心生憐惜。
戚睿涵的腦子里一片空白,只剩下歷史課本上那句著名評價的轟然回響——“聲甲天下之聲,色甲天下之色”,原來是真的!怪不得,怪不得吳三桂會為她“沖冠一怒”,怪不得劉宗敏會不顧一切地想要霸占她!這樣的女子,確實是足以傾動山河的尤物!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,仿佛怕驚擾了眼前這幅活生生的仕女圖。
陳圓圓顯然也看到了他們。她微微垂下眼簾,避開戚睿涵那有些失禮的、直勾勾的目光,腳步卻沒有停頓,徑直走到吳三桂面前。她的動作自然而恭謹(jǐn),帶著一種舊式女子特有的溫順。
“老爺回來了?!彼穆曇羧缤ㄖ槁溆癖P,清潤婉轉(zhuǎn),帶著一絲吳儂軟語的韻味,聽在耳中說不出的熨帖舒服。她將手中的托盤輕輕放在廊下的石幾上,托盤里是兩只青瓷蓋碗,正裊裊地冒著熱氣。“剛沏好的茶,老爺和這位公子驅(qū)驅(qū)寒氣?!?/p>
吳三桂看到陳圓圓,臉上那戰(zhàn)場歸來的殺伐之氣明顯緩和了許多,甚至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。他“嗯”了一聲,大馬金刀地在石幾旁的一張木墩上坐下,端起一碗茶,也不顧燙,掀開蓋子吹了吹,便咕咚喝了一大口。
“這位是戚睿涵戚公子,前幾日我在林中救下的,被東虜追殺的義士?!眳侨鸱畔虏柰?,指了指依舊有些怔忡的戚睿涵,語氣隨意地介紹道。
陳圓圓這才抬起眼,目光溫婉地看向戚睿涵,微微屈膝行了個禮:“戚公子。”她的眼神清澈,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好奇和善意,并無半分輕視或探究。
戚睿涵這才如夢初醒,慌忙學(xué)著古裝劇里的樣子,有些笨拙地拱手還禮:“呃…夫人…在下戚睿涵,多謝…多謝吳總兵救命之恩,也…也叨擾夫人了?!彼囝^有些打結(jié),臉頰微微發(fā)熱,不敢再看陳圓圓那雙仿佛能吸人魂魄的眼睛。
“公子不必多禮?!标悎A圓輕輕搖頭,唇邊泛起一絲極淡的笑意,如通平靜湖面漾開的一圈漣漪,轉(zhuǎn)瞬即逝。她沒有再多言,只是安靜地侍立在一旁,目光低垂,看著石幾上那兩碗清茶裊裊升起的熱氣。
就在這時,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傳來。一個穿著深色直裰、頭發(fā)花白、面容與吳三桂有五六分相似的老者,從另一側(cè)的月洞門快步走了進(jìn)來。正是吳三桂的父親,吳襄。他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焦慮,眉頭緊鎖。
“長伯!”吳襄的聲音帶著急切,甚至沒顧上和陳圓圓打招呼,直接對吳三桂道,“京師有消息了,剛到的塘報!”
吳三桂端著茶碗的手微微一頓,臉上的那點暖意瞬間消失無蹤,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如鷹:“說!”
吳襄喘了口氣,壓低聲音,語速卻很快:“流賊李自成…破了居庸關(guān),昌平失守!兵鋒…已直抵京師城下!情勢…萬分危急了!”他每說一句,臉色就蒼白一分,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咬著牙擠出來的。
花廳廊下那片刻的寧靜瞬間被打破??諝夥路鹉塘?。陳圓圓低垂的眼睫猛地顫動了一下,侍立的身姿似乎更加單薄。吳三桂握著茶碗的手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為用力而微微發(fā)白,碗中的茶水輕輕晃動著,映出他驟然陰沉如水的面容。他的目光越過庭院,投向遙遠(yuǎn)的西南方向,那里是帝國的心臟,此刻正被燎原的烈火吞噬。
崇禎十七年三月…北京…李自成…城破…
戚睿涵心中默念著這幾個關(guān)鍵詞,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。歷史的車輪,正以無可阻擋的、碾碎一切的氣勢,轟然向前。而他,一個來自三百年后的闖入者,此刻就站在這個決定華夏命運的關(guān)鍵節(jié)點上!吳三桂的選擇,陳圓圓的命運,乃至整個天下的走向…都將在接下來的日子里,迎來驚心動魄的轉(zhuǎn)折!他下意識地看向吳三桂,又瞥了一眼身旁弱不勝衣、眉宇間籠著輕愁的陳圓圓,心頭沉甸甸的,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。
吳襄的目光這時才轉(zhuǎn)向戚睿涵,帶著一絲審視和不易察覺的疲憊。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穿著古怪、臉色依舊蒼白的年輕人,語氣盡量放緩:“戚公子?聽長伯提起過。如今這天下洶洶,道路不靖,公子若無穩(wěn)妥去處,不妨…暫且就在這總兵府衙里安身吧。雖比不得江南繁華,遮風(fēng)避雨,一日兩餐粗茶淡飯,總還是有的。”
這突如其來的邀請,打斷了戚睿涵紛亂如麻的思緒。他抬起頭,迎上吳襄那帶著憂色卻依舊溫和的目光,又下意識地看了看面色沉凝如鐵的吳三桂,以及旁邊靜立如蘭、眉間憂色更濃的陳圓圓?;啬睦锶??那虛無縹緲的現(xiàn)代?那有著陽光沙灘的浙江海島?眼前只有這座被烽煙環(huán)繞的雄關(guān),只有這命運叵測的亂世。
他嘴角艱難地牽動了一下,想扯出一個感激的笑容,卻只感到一片苦澀的僵硬。最終,他對著吳襄,深深地點了點頭,喉嚨里擠出一個干澀卻清晰無比的字:
“好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