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雨順著謝瀾安兩鬢淌下去,
沒入雪青色的交領(lǐng)。
這些利弊,
她已在元旦夜回家的馬車上,與二叔分析過。
“‘吾怨其君,而矜其民?!避饔染丛俚?,“我不為陛下辯解,
只問你一句,倘若真走到那一步,你如何鎮(zhèn)服天下之眾,又有多少蠢蠢欲動的梟雄會揭竿而起?到那時藩王入京,軍鎮(zhèn)混戰(zhàn),南朝內(nèi)斗撕裂的口子再被尉人趁虛而入,這……”老人聲音輕抖,“這便是你汲汲所求的太平世道嗎?”
這些顧慮,也已經(jīng)在謝瀾安心頭上翻滾過無數(shù)次。
“含靈,你不是不知進退的孩子。退一步吧,答應老師……永為玄臣,啊?!?/p>
“老師的意思,我懂?!敝x瀾安被冷雨澆淋著,背脊反而放松下來。
可在荀尤敬眼里,他無端覺得含靈此時的神情,有些陰郁的邪氣。
“人苦百年涂炭,鬼哭三邊鋒鏑?!敝x瀾安盯著地面凹洼里的漣漪,峻麗的眉尾隱約撐起了霸道的鋒芒。“這世間如老師這般的高賢明公,所求莫不過山河無恙,而蕓蕓升斗小民求的,也只是個太平。我此時忍咽委屈退讓一步,尚可回頭,若執(zhí)意與皇帝決裂,引發(fā)戰(zhàn)端——那我謝含靈就是豺狼野心,千古罪人?!?/p>
這些話從別人嘴里說出來,是勸誡,由謝瀾安自己說,便是她在自己心上剜刀。
沒有人比她更疲于見到烽火狼煙,重生的謝瀾安雙眼里浸的是兵禍焚起的血海,夢中蜃是累累骷髏撐起的危樓。她從不用大義二字粉飾自己,忠也好,奸也罷,謝瀾安不在乎。
她所做的一切,平心而論不是什么為國為民,她就是想按她的道理,撕開頭頂蒙昧的天,翻過這場漫長的夢,周身不再被任何枷鎖所縛。
她想看看那片青冥長天外,究竟還有沒有一個更清明的世道。
她做到了,千古功過任人憑說。她做不到,謝瀾安會先于任何刀筆吏,將自己釘在恥辱柱上,痛恨自己兩世皆敗的無能,永遠不得超生。
這是她給自己選定的路,與世人詬罵從來無關(guān)。
“含靈?!敝x逸夏一晚上掛在嘴邊的浮笑終于隱沒,他移傘罩在謝瀾安頭頂,眉心緊鎖,“不許這么說自己?!?/p>
含靈的心性與抱負,謝二爺在元夜宴那晚返程的馬車上,已經(jīng)看得透徹。這是名看上去無法無天的女郎,其實心里擔的擔子比天重。
他這個二叔,披著國之棟梁的美名,可以毫無負擔地發(fā)兵謀國,可是謝含靈不行。她灑脫不假,可同時心里也在為很多人東謀西想。
只不過她就像一個豎著刺裹著甲的古怪孩童,死不承認自己有何善良柔軟之處,寧愿以剛強桀驁示人。
她獨自頂著這沉天悍地向前走,卻不允許天地垂憐。
所以謝逸夏明白,要含靈在退與進中做出取舍,便是讓她選擇斷掉哪一臂的后路。
謝瀾安沖二叔笑了笑,目色中并無頹唐。
“我給了皇上機會,”她轉(zhuǎn)頭坦蕩地看著荀尤敬,不再避讓,“天明之前,衰奴帶回的結(jié)果,決定著學生做不做得了這個罪人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