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兒聞言把捧著煙罐的手往前送了送,好讓他聞得真切些,另一只手則熟練地捏了撮煙絲塞進煙斗。
在薔薇轉(zhuǎn)頭擦燃火柴的當(dāng)口,那邊煙霧早已騰起,劃亮的火柴梗在琉璃缸里靜靜地斷成兩截。
桃兒渾然未察覺她家夫人的微妙變化,滿心歡喜地在抽了一旁靠枕,墊在杜天明腰后:“嚴(yán)老板和菊老板的《霸王別姬》還未開鑼,您瞧廊下,都擠滿人了。”
小婢子說著,半個身子探出窗外,斜襟衫裹著剛長開的身段,壓根沒注意第三顆盤扣已然崩開。
杜天明有心逗她,掌心貼著她后腰順勢往貴妃榻上帶:“給你留個上座?!?/p>
薔薇退開的動作慢了半拍,不小心踢翻了銅痰盂,那痰盂在青磚地上一路滾出沉悶的聲響,打破了這一室旖旎,徒增了幾分尷尬。
杜天明頓時覺得興致索然,垂眸撣了撣袖口,好似那里沾了什么臟東西,他淡淡說道:“別老杵著,你也坐吧。”手中的白玉煙斗,被他隨意往案幾上一擱。
薔薇的指甲幾乎掐斷在掌心。
對窗合歡閣的湘妃簾“刷”地掀開,合歡嗑著瓜子斜倚欄桿:“杜爺這臺戲,真真是比戲本子還熱鬧?!?/p>
秋兒伸手想接她吐的瓜子殼,卻被她偏頭躲開,瓜子皮正好掉進一樓大廳一個穿丹士林長衫的倒?fàn)敳璞铩?/p>
倒?fàn)斕ь^往上看,一雙鳳眼含著笑跟他對視。他忽覺心頭一喜,忙端起茶盞,瓜子殼混著茶水全咽進肚子里。
合歡再抬眼時,眼神里透著嘲諷與戲謔,直往杜天明那邊看。
杜天明似有感應(yīng),眼風(fēng)掃過對面湘妃簾,回了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笑——他養(yǎng)在百花院的兩籠嬌雀,一個溫吞得似泡了三泡的高末,一個卻似新沏的香片,潑辣辣地翻著滾水花,總能吊得他心里癢癢。要的就是這三分刁五分浪的勁頭。風(fēng)月場里撒銀元,誰不是圖家里尋不著的野趣?!
樓下阿輝唱喏聲再次響起:
“秦二爺吉祥——海棠閣掌燈!”
“全爺萬福——玉蘭閣迎!”
杜天明倚著欄桿,朝那兩人微抬下頜。秦魯捻著翡翠十八子頷首,全軾的西洋禮帽往上一掀,權(quán)作還禮。
這時候戲臺上跳加官的換過三撥了。
剛才那位倒?fàn)斖蝗荒闷鸷禑煑U敲響桌沿:“嚴(yán)老板扮個西楚霸王莫不是要拖到雞打鳴才肯登臺?”
二掌柜斜睨著他:“花幾個大子兒就想充大爺?”說著,啐了他一口:“有能耐自個兒請去你屋里頭唱堂會去。”
那人憋了一肚子火,想罵又沒底氣。
大掌柜張德海瞧著一樓吵得越來越兇,嘆了口氣,蹭到二樓。賬房門口的小奴阿泰聽他嘀咕了幾句,就弓著腰鉆進暖閣:“當(dāng)家的,大掌柜說再不讓嚴(yán)、菊二位老板上臺,樓下那幫碎催就要掀桌子了?!?/p>
妙卿摩挲著水煙筒的鎏金鶴首,吐了個煙圈:“急什么?讓護院拎兩個刺兒頭去胡同口醒醒神?!?/p>
“烏泱泱上百號人吶……”
原想著臘月里發(fā)善心,倒招來群聒噪的麻雀。她手中的水煙筒往案上重重一擱,不耐道:“告訴張德海,再等三刻鐘?!?/p>
話音剛落,樓下忽地炸開一聲唱喏:
“福爺?shù)健霹N閣開天門!”
“去傳話罷?!泵钋涿蜃煨Τ鋈吚鏈u。
秦魯?shù)拿状粗旖蛐l(wèi),全軾的醬缸腌透四九城,杜家的綢緞裹著八大胡同的鶯鶯燕燕,卻都不及福嶸的鹽引牽著北平城的命脈。百花院能力壓群芳奪得魁首,憑的便是這四把交椅從不錯時辰。尤其福大少這戲癡,四大名園里被他捧紅的角兒不在少數(shù),誰敢搶在他落座前開鑼?